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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和女儿

    盖斯凯尔夫人'英'

    秭佩 逢珍 译

    目录

    译本前言

    第  一  章 节日之晨

    第  二  章 初入庄园

    第  三  章 莫莉的童年

    第  四  章 吉布森先生家的近邻

    第  五  章 娃娃恋爱

    第  六  章 去哈姆利家作客

    第  七  章 痴情之兆

    第  八  章 危险情况

    第  九  章 鳏夫和寡妇

    第  十  章 危机

    第 十一 章 培养情份

    第 十二 章 准备结婚

    第 十三 章 莫莉·吉布森的新朋友

    第 十四 章 莫莉发现有人宠她

    第 十五 章 新妈妈

    第 十六 章 新娘在家中

    第 十七 章 哈姆利庄的麻烦

    第 十八 章 奥斯本的秘密

    第 十九 章 辛西娅到了

    第 二十 章 吉布森太太的客人

    第二十一章 新姐妹之间

    第二十二章 老乡绅的麻烦

    第二十三章 奥斯本·哈姆利思忖自己的处境

    第二十四章 吉布森太太的小家宴

    第二十五章 霍林福德镇在张罗

    第二十六章 舞会

    第二十七章 父与子

    第二十八章 暗斗

    第二十九章 躲闪

    第 三十 章 旧与新

    第三十一章 被动的感情

    第三十二章 即将发生的大事

    第三十三章 前程似锦

    第三十四章 恋人的错误

    第三十五章 母亲的花招

    第三十六章 家中的外交手腕

    第三十七章 碰运气的结果

    第三十八章 王室法律顾问柯克帕特里克先生

    第三十九章 秘密泄露

    第 四十 章 莫莉·吉布森呼吸自由了

    第四十一章 乌云密布

    第四十二章 暴风雨来临

    第四十三章 辛西娅的坦白

    第四十四章 莫莉·吉布森着手解救

    第四十五章 吐露心事

    第四十六章 霍林福德的流言蜚语

    第四十七章 流言及其受害者

    第四十八章 无辜的罪人

    第四十九章 莫莉·吉布森有人维护了

    第 五十 章 辛西娅陷入困境

    第五十一章 祸不单行

    第五十二章 意外来客

    第五十四章 莫莉·吉布森的高尚人品被发现了

    第五十五章 远行的情人回来了

    第五十六章 旧的爱情去了,新的爱情来了

    第五十七章 看望新娘及送别

    第五十八章 报作精神,前途光明

    第五十九章 莫莉·吉布森在哈姆利庄

    第 六十 章 罗杰·哈姆利吐露真情

    结束语

    译本前言

    盖斯凯尔夫人,闺名伊丽莎白·克莱格洪·斯蒂芬森,1810年生,1865年去世。由于年幼丧母,她是由寡居的姨妈抚养成人的。姨妈比较富有,居住在纳芝小镇。姨妈的经济条件宽裕使得她得以在少女十七接受几年的学校教育。偏僻小镇上的多年生活,使她熟悉英国乡村的风情、人间交往及田园风光,为她后来创作以偏僻小镇为背景的《克兰福特》、《妻子和女儿》、《西尔维亚的两个恋人》打下了基础。她二十二岁时和曼彻斯特的一位牧师威廉·盖斯凯尔结婚。夫妻感情甚笃。威廉·盖斯凯尔牧师既热心于宗教活动,又爱好文学,而且颇有文学修养。盖斯凯尔夫人,既爱好文学,又虔诚信教。两个人志趣相投,琴瑟和谐。在丈夫的鼓励与帮助之下,盖斯凯尔夫人写出了六部长篇小说和许多中短篇故事。

    我国读者比较熟悉的是她的社会小说《玛丽·巴顿》、《南方与北方》和《路丝》。这些小说写的是阶级剥削,劳资关系。尤其是《玛丽·巴顿》,不仅是揭露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进行残酷剥削,而且又直接反映了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末与四十年代初的宪章运动与罢工运动,具有较大的社会意义。这几部书自然优先译介到我国。国外的评论界倒有不少更加看中她的另外几部小说:《克兰福特》、《妻子和女儿》和《西尔维亚的连个恋人》,认为这几部小说更充分地展示了作者的才华。乡村风光的描绘逼真如画,颇似托马斯·哈代的文风。故事情节的巧妙构思,任务形象栩栩如生,对话的幽默风趣,又不禁使人想起简·奥斯丁。就文学价值而论,才是真正璀璨的明珠。盖斯凯尔夫人本人最感得意的就是《克兰福特》。童年的见闻、童年接触的人与物,作为她童年生活的背景的风光山水,最深刻地印在作者的心灵之上。她写起来这种题材来,自然更动感情,也更加得心应手。也许,这几部书是她真正的个人创作。而《玛丽·巴顿》等,大有可能是夫妇珠联璧合的产物,盖斯凯尔牧师身为唯一教会的副主持,不宜署名罢了。作者偏爱她的《克兰福特》,读者也许更爱《西尔维亚的两个恋人》和《妻子和女儿》。《西尔维亚的两个恋人》是悲惨故事中的一个千古绝唱。其结局情节之悲,会令心软的读者痛哭失声,即使是硬汉也会为之落泪。《妻子和女儿》则给读者创造了几个可爱的人物,创造了读者看后会感到无限安慰的故事,是爱情小说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妻子和女儿》这部爱情小说,撇开其他众多情节不说,讲的主要是吉布森先生爱妻去世,和幼女莫莉相依为命。几年后又结了婚。续弦的吉布森太太给他又带来了个女儿,名叫辛西娅,比莫莉大两三岁。继女和亲女在一起逐渐长大成人,倒也相亲相爱。两个姑娘相比,辛西娅更加美丽,但工于心计。莫莉则心地善良,待人诚恳。辛西娅在来到吉布森医生家之前,有一段时间母亲去了法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幼女孤苦,生活艰难,私下里接受了公爵府上的管家普雷斯顿先生的经济接济,条件是,两人算是订婚,等辛西娅到成年以后嫁给他。辛西娅随母亲来到吉布森医生家后,普雷斯顿年复一年地继续暗地纠缠她,威胁她,成了她无法摆脱的苦恼。一次,莫莉送父亲远行,回来时路经一座人迹罕至的丛林,听到有女人在哭叫,过去一看,是辛西娅在与普雷斯顿争吵。回来后辛西娅才告诉了莫莉她多年的秘密。后来,在莫莉一再挺身相助下,几经周折,她才得以解脱。紧接着,辛西娅进入另外一场婚约。哈姆利庄园主的二儿子罗杰爱上了辛西娅。庄园主共有连个儿子。大儿子奥斯本痨病缠身,来日不多。偌大的一个庄园显然将由罗杰继承。辛西娅为了这个前景答应了罗杰的求婚。后来,罗杰受某科研机构之托,深入非洲内陆蛮荒地带考察。在此期间,一个法国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两三周岁的儿子来到镇上打听哈姆利庄园。原来奥斯本是个感情用事的年轻人,在巴黎学习期间爱上了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正式结婚,而且生了孩子。他不敢告诉专横的父亲,只暗地里寄钱养活他们。如今他死了,母子二人生活无着,费尽周折从法国来到英国,一路打听,找上了家门。此事成了镇上轰动一时的新闻。哈姆利老乡绅惊愕之余,虽对儿媳不够热情,对突然从天而降的孙子倒也十分疼爱。按照英国的惯例,庄园只能由长子长孙继承。辛西娅见罗杰继承无望,便对他失去了兴趣,罗杰一回国她便和罗杰解除婚约。后来他嫁给了伦敦一位非常有钱的律师。

    作者对辛西娅恋爱上的反复多变虽然也有鞭笞之意,但从字里行间看来,对她并不深恶痛绝。毕竟,在现实生活中,芸芸众生大都如我国孟子所说,民之就利如水之就下,除少数先知先觉或天使似的贤人外,都在谋求自己的生存,保证自己的生存,改善自己的生存条件。美貌也是一种求生存的武器,女子凭美貌可以一步登天,可以征服豪门富户,可以征服学界名流,可以征服帝王将相。这样的女子,代不乏人。一些出身不幸的美貌女子,迫于生活,可能爱慕虚荣,缺乏浪漫气息。萨克雷《名利场》里的利贝加,莫泊桑《项链》中的马蒂尔,巴尔扎克《单身汉家事》中的搅水女子,之所以能跃然纸上,就是因为她们的表现符合真实的人生。盖斯凯尔夫人之所以用大量笔墨塑造这个人物,其主要目的还不是在批判她这个类型的女性,而是在烘云托月,衬托出莫莉无比可爱的形象。

    莫莉是个无私的、灵魂高尚而且也相当美丽的姑娘。为了帮助辛西娅接触和普雷斯顿的婚约,她几次不顾一切地去替辛西娅赴约,力斥普雷斯顿,哪怕招人误解也在所不计。罗杰和辛西娅订婚,她虽然对罗杰素有好感,却毫无妒意,而且乐见其成。辛西娅见罗杰继承庄园无望,开始对罗杰冷淡时,她丝毫没有想到乘虚而入,相反还一再真诚地对辛西娅进行规劝。辛西娅和罗杰解除婚约之后,罗杰目睹莫莉许多感人表现,终于醒悟,早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纯洁的姑娘才是自己该爱的对象。

    盖斯凯尔夫人少女时期,想必是简·奥斯丁的热心读者。《妻子和女儿》和奥斯丁的六部不朽之作相比,故事一样优美,语言一样优雅。《妻子和女儿》的主要故事框架,颇似奥斯丁的《曼斯菲尔德庄园》。曼斯菲尔德庄园主托马斯·伯特伦爵士也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汤姆也是个花花公子。二儿子埃德蒙也是位像罗杰一样的谦谦君子。埃德蒙和身边的表妹范妮,朝夕相处,互相敬重互相体贴,中间突然插进来了个美貌但工于心计的克劳福特小姐。克劳福特小姐先是不同意埃德蒙将来选择牧师职业,后来见埃德蒙已多日不省人事的哥哥奇迹般地又活了过来、埃德蒙继承庄园无望,才放弃了埃德蒙。罗杰和埃德蒙这两个襟怀坦荡的男子,都是在别的美貌女子之处碰壁之后,清醒过来,回到自己早该选择的知音姑娘身边。盖斯凯尔夫人这部小说是否有意借鉴,我们无法考证,但两人相差三十五年,后辈受先辈的影响,无不可能。

    秭佩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于兰州大学

    第一章

    节日之晨

    就按老套子,从童年讲起吧。一个国家里有个郡,郡里有个镇,镇上有座房,房里有间屋,屋里有个小姑娘睁大眼醒着,想起来,又不敢起来,她怕隔壁屋里那股看不见的镇人的力量——那是一位名叫贝蒂的女仆,睡得正香,不到钟打六点是决不可以吵醒她的:一打六点,她遍自动醒来,”像钟表一样准确无误”,起来后家里就不得安宁了。这是一个六月里的清晨,时间虽然还算早,屋里却已照进阳光,暖和亮堂。

    莫莉·吉布森盖着白色的凸纹条细平布被躺在她的小床上,床的对面是个带抽屉的橱柜,橱柜上有一个老式的帽架,帽架上挂着一顶圆软帽,帽上严严实实遮着一块棉布大手帕,不让帽子沾上丁点灰尘。这块大手帕质地结实,分量不轻,遮在底下的东西如果是一幅容易损坏的薄纱织物的话,恐怕就太”糟蹋了”(再次引用贝蒂的话)。不过这顶帽子是顶很结实的草编帽,唯一的装饰是一条简简单单的白缎带,拉过帽顶,当毛带用。帽子里头倒是有一圈整洁的网眼边饰,一针一线莫莉全都熟悉,这是她昨天下午费了多大的劲亲手做成的啊;里头还有一个小小的蓝色蝴蝶形结,这么讲究的东西莫莉可是头一次戴,以前想也不敢想。

    终于六点了!教堂里响起轻松欢快的钟声,说明六点了;钟声召唤每个人去干每天的工作,千百年来天天如此。莫莉一骨碌起来跳下床,光着一双小小的脚跑过屋子,揭去那块手帕,又一次见了帽子。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接着她跑到窗前,用力拉了拉,拉开了窗扉,让和煦的晨风吹进屋来。窗下的花园里露水已从花儿上消失,挨着花园过去便是草场,又高又茂的青草上却露水正浓。草场的一边是小镇霍林福德,吉布森先生家的前门就正对着镇上的一条街而开。袅袅炊烟开始簇簇团团地从不少人家的烟囱里冒出来,这些人家的主妇已经起床,正在为养家糊口的人准备早餐。

    这些景象莫莉·吉布森全看见了,但她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啊!是个好天气!我还怕这一天永远永远不会来呢,就算来了,也会是个雨天!”四五十年前的乡村小镇上,儿童们的乐趣非常简单;莫莉已经长到了十二岁,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还不曾有过像今天即将到来的这等大事情。可怜的孩子!不错,她早早失去了母亲,这是他一生中的一件不幸事,但跟眼下所讲的重大事情相比,还算不上一件大事情。再说,那时候她太小,对那件事也不太明白。今天她盼望中的乐事是头一次参加霍林福德镇一年一度的盛会。

    这个房屋分散的小镇的一边渐渐融进原野,离它不远处是一座大庄园的门房。这座大庄园里住着卡姆纳老爷和卡姆纳夫人,镇上的居民通常称两人为”伯爵”和”伯爵夫人”。镇上至今仍残存着不少昔日领主制时的风气,这种风气通过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表现出来,现在回想起来十分古怪可笑,但那时候却是颇有意义的正经事情。那时候还没有通过《选举法修正法案》1,然而霍林福德镇已经有了两三位思想比较开明的地产全权所有人,他们动不动聚在一起打发自由主义的言论。该郡有一门托利党的望族,与辉格党2的卡姆纳家族互为政敌,经常前来就选举问题展开辩论。有人会以为前面提到的几家有自由主义言论的居民至少会承认他们有可能为无党派人士希利·哈里森投票,这样就可以表明他们具有不介入党派之争的独立精神。然而决无这等事情。”伯爵”是该地的领主,霍林福德镇所占地皮多数属他所有,他和全家上下都有镇上善良的居民供养,有病也由镇上的医生治疗,从某种程度上讲,连穿戴也离不开镇上的人;镇上的居民祖祖辈辈都为托尔斯庄园的卡姆纳家的长子投票,如今这地方人人还按世代相传的老规矩办,投卡姆纳老爷的票,全然不把政治观念这种怪物放在眼里。在未通铁路的年代里,一个大地主对地位不如他的邻里乡亲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并不足为怪;如果这样的大户人家既有护佑一方的实力,又像卡姆纳家族这样令人敬重的人品,那便是地方上的福气了。这样的一个地主自然希望人人听话,个个顺从,伯爵和伯爵夫人把镇上的居民对他们的纯朴崇拜视为他们理所当然的一种权利。加入霍林福德的哪一位居民胆敢违抗伯爵的意志,或与伯爵政见不合,伯爵夫妇便会惊得2目瞪口呆,同时会毛骨悚然地想起法国的无套裤衩汉3,那是他们青年时代听说的妖魔鬼怪。但话说回来,他们虽然收到大家的敬重,对镇上却也颇多建树,总的来说还算谦和,对待下属民众通常宽厚体谅。卡姆纳老爷是位宽容忍让的地主,就是有时候爱把管家推到一边,自己独揽大全,事必躬亲,惹得这位代理人极为不快。老实说,这位管家自己也是很富有的,无求于人,根本不在乎保住这么一个位子;任何时候只要老爷心血来潮,搞起”闲逛式巡查”,他的决定就会统统被推倒。”闲逛式巡查”是管家躲在自己家的密室中说的大不敬之语,解释过来意思是伯爵有时候会亲自询问租户的情况,使用他自己的眼镜和耳朵处理地产上的鸡毛蒜皮的事。不过租户倒是因为老爷有这样的习惯而更加喜欢他。卡姆纳老爷当然有很多时间拉闲话,他巧妙地把拉闲话同他爱在老管家和租户之间私自插上一手的毛病结合起来。不过后来伯爵夫人以她无与伦比的尊严弥补了伯爵的这点不足之处。她每年搞一次礼贤下属的活动。她和府上的众位小姐,即她的女儿们,办起了一所学校。这不是一所当今面貌的学校;当今的学校使劳动人民的子女学习知识,受到良好的教育,受教育的机会通常不会是经济条件决定的。这是一所不妨称之为”工艺劳作”学校,姑娘们在这里要学习一手好女红,学会怎样成为一流的女仆和高超的厨娘,更重要的是,各个都要学会穿戴整洁,统一着装,即穿上托尔斯庄园卡姆纳家的夫人小姐们设计的一种慈善服装:白帽子、白披肩,方格花布围裙、蓝套装,还要学会随时行屈膝礼,口称”夫人,请”,做到礼数周全。

    1指英国1832年关于修改选举权的议会法案。该法案将选举权从贵族和缙绅拥有的小市镇扩大到人口密集的工业城市,如伯明翰、曼彻斯特、利兹等,选民增加一半。这项改革虽然承认了中产阶级的重要,并得到了中产阶级的信任,但最终的政治控制权却依然留在贵族和乡绅手里。不过它首次打破传统,标志着本书卡姆纳家族代表的领主体系的衰落。

    2托利党为保守党前身,辉格党为自由党前身。

    3法国大革命十七贵族阶级对急进的共和主义者的蔑称。

    如今伯爵夫人每年都要离开托尔斯庄园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她很乐意得到霍林福德镇众位女士对这所学校的关怀,希望在她和女儿们外出的这几个月里她们常去学校走动,以示支持。于是镇上各种各样的闲散妇女响应这位贵夫人的号召,按要求为她效劳,同时也明里暗里说许多捧场话。”伯爵夫人多好啊!真不愧是亲爱的伯爵夫人,总是为他人着想!”等等。这期间也就盛传这样的说法:外地人来到霍林福德,如果不被领去参观伯爵夫人的学校,一睹那些干净利落的小学生的风采,再看看那些供游人批评知道的比小学生更干净利落的针线活,就等于白来一趟,没长见识。卡姆纳夫人和女儿们为报答这种支持,每年夏天特地安排出一天大会宾朋,在托尔斯庄园摆开排场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所有到学校走动的女士。那座巨大的住宅坐落在大庄园的中心处,远离红尘,一副贵族气派;有好几个入口处,其中一个离小镇不远。这个一年一度的盛会程序如下:十点钟左右,一辆托尔斯庄园的马车驶出小镇附近的那个入口,哪家住着有功受邀的妇女,就赶到哪家门口,把她们三三两两地接上车,等车坐满了便赶车返回,从搭好的彩门下驶进庄园,沿着平整的林荫大道又快又稳地跑着。卡姆纳住宅前有一大段台阶通向两扇沉甸甸的宅门,马车驶到这里遍放下一车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士。然后又返回镇上,又到各家拉上穿着最好衣服的妇女,再赶回来,这么来来去去知道宾朋全部到齐集中在屋里,或者集中在的确很美的花园里才算完事。随后主人领着客人们对庄园作适当的参观,客人们则跟着作一番赞叹。接下来主人招待客人吃一顿便餐。用过便餐之后,客人们应邀再参观屋内的奇珍异宝,于是有是一番赞叹。快到下午四点时,咖啡端了上来,这是个信号,表示她们的马车快要来了。到家后她们觉得这一天过得不错,很开心,但也疲惫不堪,因为她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要不断努力,尽量使自己不错规矩,表现出色,还要夸夸其谈地说上许多个钟头。卡姆纳夫人和她的女儿们也免不了自吹自擂,所以也免不了疲惫不堪。这种疲倦往往是由于在社交场合中故意表现自己以迎合别人造成的。

    莫莉·吉布森有生以来头一次走进托尔斯庄园做客的行列。她年龄太小,不能成为常去学校走动的女士,所以这次她前去作客也不是因为她关心学校有功。事情纯属偶然;有一天卡姆纳老爷正在搞一次”闲逛式巡查”时,碰上了这一带的名医吉布森先生,他正好从老爷要进去的那家农舍里出来。老爷有个小问题要问这位医生(卡姆纳老爷难得会预见一位他认识的人而不问问某方面的问题,但他不大注意别人的回答,这是他的交谈方式。),便陪着吉布森先生走到马厩,来到医生拴马的那堵墙边。莫莉也在那儿,静静地端坐在她那匹低矮健壮的小马背上,等着父亲出来。这位”伯爵”表现出的邻里深情明显的友好惊得她瞪大了一双灰色眼睛。原来在她的小小的幻想中,这位灰白头发、红脸膛,多少有点笨拙的人本应该是天使长和国王混合而成的模样。

    “你的女儿吧,吉布森?——漂亮的小姑娘,多大啦?不过这小马的毛可是该修理修理了,”他边说边拍拍小马,”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我刚才说来着,他家境不好,交不起租金,不过他要是真的有病,我就必须关照希普尚克斯稍加宽限,因为希普尚克斯办事不讲情面。他得了什么病?星期四我们搞学校热闹会,你来吧,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记得打发她来,要不你带她来,吉布森。给你的马夫吩咐一声,我断定这小马去年没烫过毛,怎么样,对吧?别忘了星期四,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咱俩说定了,好不好?”这时伯爵看见那位农人的大儿子站在院子的另一边,便匆匆走开了。

    吉布森先生上了马,和莫莉策马上了路。有一阵儿他们没有说话。后来莫莉问道:”我可以去吗,爸爸?”口气挺焦急的。

    “去哪儿,亲爱的?”他问道,从他的职业思绪中醒过来。

    “去托尔斯庄园——星期四,你知道的。那位先生,”(她不还意思叫他的头衔)”请我去。”

    “你想去吗,亲爱的?我老觉得那是一种怪累人的热闹会,——挺累的,我是说——开始得太早——又是热天,而且还有不少别的麻烦。”

    “啊,爸爸!”莫莉有点嗔怪的意思。

    “那么你想去,对吗?”

    “对,只要我可以去!他请了我,你知道的。难道你认为我不可以去吗?——他请了我两次呢。”

    “好吧!咱们看看——行!你要是这么想去,莫莉,我看咱们那那个安排好。”

    接下来他们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莫莉说道:

    “求你了,爸爸——我真的想去——不过不去也行。”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我看那你的意思是如果去那儿有困难的话,你就可以不去。不过,要去我可以安排,不费事,所以你可以认为这事就这么定了。记着,你要穿件白外套。最好告诉贝蒂你要去,她会操心把你收拾得干净利落。”

    既然定了要去,吉布森先生就得办两三件事,办妥了他才能对莫莉去托尔斯庄园赴会一事完全放心。这几件事办起来每一件都要废些周折,但他一心要小姑娘高兴,于是第二天便骑马去了托尔斯庄园,装做来看看某个生了病的女仆,以便借机见到伯爵夫人,设法让她认可卡姆纳老爷对莫莉的邀请。他选好时间,使出点手腕,让人觉得他来得很自然,这样的小手腕在他和这个大户人家打交道时,还是经常要使一下的。十二点左右他骑马进了马厩院子,这时还不到午饭时间,但是开邮袋、看邮件的忙乱才结束。他拴好马后,从后面进了住宅;住宅在这一边,庄园的大门在正前方。他看了一下病人,给女总管说了些注意事项,然后到了外面,手里握着一枝不常见的野花,去花园里找特兰梅尔家小姐中的一位。根据他的希望和推断,他会在花园里碰上卡姆纳夫人。果然不出所料,卡姆纳夫人正在花园里,一会儿对她女儿谈她手中一封打开着的信,一会儿又指示一个花匠处理花坛上栽培的花草。

    “我是来给南妮看病的,顺便给艾格尼斯小姐带来了一株花。我曾对她说过这种植物生在卡姆纳沼地。”

    “太谢谢你了,吉布森先生。妈妈,看!这正是圆叶茅,我找它好长时间了。”

    “啊!对。我看真不错,只是我不懂植物学。南妮好些了吧?下星期我们不能有任何人卧床不起,因为家里会有许多客人。看看,这儿还有丹比一家等着上门来呢。人家来这儿想躲个十来天的清净,伦敦一半的家业也暂时不管了,大家一得知消息,我们就没完没了地收到信件,有的想吸点乡下的新鲜空气,有的说托尔斯庄园春天里看上去肯定非常美。我得承认,这都怪卡姆纳老爷;我们一到这里,他就骑马转遍了各处相邻,邀请他们前来住几天。”

    “我们十八号星期五就回伦敦去了,”艾格尼斯小姐说,是安慰的口气。

    “唉,是啊!表彰关心学校的事儿一完咱们就走。可是离那个热闹日子还有一个星期呢。”

    “顺便说一下,”吉布森先生说道,不失时机地接上好容易提起这个话头,”昨天我在横梁庄上碰到老爷,我女儿和我同行,他便很亲切地叫她来这儿参加星期四的盛会。我相信小丫头来了会非常开心的。”他停住等卡姆纳夫人发话。

    “噢,很好!既是老爷请了,我看她就非来不可,不过老爷也好客得出格了!话说回来,小姑娘来了还是很受欢迎的。只是你看看,前几日他又遇见个年轻些的布朗宁小姐,我根本没听过有这么个人。”

    “她是访问过学校的,妈妈,”艾格妮斯小姐说。

    “也许是吧,我又没说她不是。我知道有一个女士名叫布朗宁,但我不知道原来有两个布朗宁。当然啦,只要卡姆纳老爷听说了还有一个,就理应请来。这一次马车得打四个来回才能把人凑齐。那么你女儿可以轻轻松松地随车来,吉布森先生,

    看在你的份上我很乐意见她。她可以挤在两位布朗宁小姐中间就座,你看如何?你把这件事与她们两位合计一下。还有,别忘了治好南妮,叫她下星期起来干活。”

    吉布森先生正要走,卡姆纳夫人在后面叫住他。”噢!顺便说一下,克莱尔在这里。你记不得克莱尔了?她曾是你的病人,很久以前的事了。”

    “克莱尔!”他照说一遍,口气迷惑不解。

    “你想不起她?克莱尔小姐,我们从前的家庭教师,”艾格妮斯小姐说,”大概是十二年或十四年以前吧,那时在这儿得了猩红热,一个小巧玲珑的漂亮姑娘。不够我当时以为她已经结婚了!”

    “是结婚了!”卡姆纳夫人说道,”她是个不开窍的小东西,生在福中不知福。我敢说当年我们家个个喜欢她。她却跑去嫁了个穷牧师,做了个没名堂的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不过我们还是叫她‘克莱尔’。如今她老头子死了,她成了寡妇,就一直住在这儿。我们正绞尽脑汁想办法,想帮她找个既不愁生计又不和孩子骨肉分离的去处。你要是想和她叙叙旧,她就在园子里什么地方。”

    “谢谢你,夫人。我今天怕是没空了。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看个病人,在这里已经呆得太久了。”

    这一天他是骑马走了很长路程,但在晚上还是去拜访了两位布朗宁小姐,安排莫莉和她们一道去托尔斯庄园的事。她俩个头高,模样儿俊,都过了青春年华,对这位鳏居的医生甚至有殷勤之意。

    “哎呀呀!吉布森先生,我们自然很乐意带她一道去。这样大的事亏你想得起让我们帮忙。”两位布朗宁小姐中的姐姐说。

    “我肯定要让这事情想得几夜睡不着,”妹妹菲比小姐说,”你知道,我从没有去过那里,姐姐去过的次数多。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的名字上访校人名单已经三年了,伯爵夫人在发来请帖中却从来没提过我。我又不能硬往前站,没有邀请便去那么尊贵的地方。我怎么能那样呢?”

    “我去年就告诉菲比,”姐姐说道,”肯定是伯爵夫人一时疏忽,可以这么说吧,忘了请她。她老人家如果在做客的访校女士中没见到菲比,会和大家一样伤心的。可是你看看,吉布森先生,菲比顾虑太多,我怎么劝她她也不去,一定要呆在家里。那回我上车走时,见她站在百叶窗前,我向你保证,我一整天想着她那张脸,我的兴致全被破坏了。你信不信,她当时泪水盈眶。”

    “你走后我大哭一场,萨利,”菲比小姐说,”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不去没请我的地方做得对。你说呢,吉布森先生?”

    “当然对,”他说道,”你今年一定要去。再说去年那一天下了雨。”

    “对!我想起来了!我那天既不去了,便整理起我的柜子来,也算强打精神吧。正收拾得聚精会神,忽然听见雨打窗户,不由得吃了一惊。‘我的天!’我自言自语说,‘这么大的雨下过后,草也就泡湿了,我姐姐还得踩着湿草各处转,真不知她那双白缎子鞋会成什么样子?’你看,我还惦记着她穿了一双漂亮鞋呢。今年她也给我买了一双白缎子鞋,和她那双一样漂亮,真是想不到的事。”

    “要让莫莉明白应该穿上最好的衣服,”布朗宁小姐说,”她要是没首饰戴,我们可以借给她一串儿珠子或是人造饰品。”

    “莫莉必须穿一身干净的白外套去,”吉布森先生说,说得很急促,因为他不欣赏两位布朗小姐的穿戴趣味,也不愿意让孩子按她们的想法打扮。他认为他家女仆贝蒂老太太的穿戴趣味比较正确,原因是比较简朴。布朗宁小姐一挺胸,话音里含着一丝恼意:”噢!很好。那样穿肯定没问题。”菲比小姐却说:”莫莉穿什么衣服都好看,这没问题。”

    第二章 初入庄园

    在那个不同寻常的星期四的上午十点钟,托尔斯庄园的马车开始工作。莫莉早在马车第一趟到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虽说定下的是她和两位布朗宁小姐坐第四趟,也就是最后一趟马车去。她的脸用肥皂擦洗过了,显得干干净净,容光焕发。她衣服的饰边、外套、扎头发的缎带,全是雪白颜色。她身披意见她妈妈穿过的黑色时装斗篷,周围装有鲜艳的花边,穿在小孩子身上显得古雅而老式。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戴上了小山羊皮手套,这之前她只戴棉布的。现在这双皮手套戴在长着小酒窝的小手上,显得太大了,但贝蒂说这手套可以戴很多年,所以也就该戴了。这个早上她望眼欲穿地等,等得太久了,结果发抖了好几次,有一次还险些晕过去。贝蒂也许会用她的口头禅”心越急越锅越不开”来说她。莫莉一直盯着蜿蜒的街道看,注意车来了没有,终于在两个小时后,马车来接她了。上车后她只好朝前倾身坐,以免压坏了两位布朗宁小姐的新衣服,但又不能太朝前,怕挤着了肥胖的古迪纳夫太太和她的外甥女,她二人占据着车上的前排座位。这么依赖,莫莉到底算坐还是没坐,就很成问题;身子不得安稳,心情也不得安稳,原来她感觉到自己招人现眼地坐在马车正中央,成了霍林福德人人注意的目标。这一天是个无比盛大的节日,影响得小镇上的工作无法正常进行。各家女仆从楼上窗户往外看,各家店铺的老板娘站在铺子大门的台阶上看,乡下雇工抱着婴儿跑出来看;还有很多小孩子因为太小,不懂见了一辆伯爵家的马车应该毕恭毕敬,所以当马车驶过时便欢呼喝彩。门房里的那个女儿将庄园大门打开,朝身穿节日盛装的人们深深地行屈膝礼。这时一车人都进入庄园里了,一会儿托尔斯庄园的住宅就映入眼帘,全车的女士顿时寂静无声,只有古迪纳夫太太的外甥女,一个才来该镇的陌生人,在马车停到住宅之前的双行半圆台阶前时,说了一句声音微弱的话。

    “我想这就叫露天楼梯吧,对不对?”她问道。可是她得到的回答只是众人同时发出了一声”嘘”声。真叫人望而生畏,莫莉机会觉得还是回家好。可是后来大家到园里散步,她从来没想到有这么美丽的庄园,便渐渐忘了自己。绿茵茵的草坪上细草如绒,沐浴在阳光里向四面伸展而去,最后通进树木森森的园林中。洒满阳光的柔嫩草坪与远处幽静深沉的树林之间即使有分界有差别,莫莉也没有看见,她只觉得人为的精耕细作渐渐消失,终于汇入天然的野林荒地,这使她感到一种说不明白的美。住宅附近有墙也有围篱,上面盖满着野玫瑰、名贵的金银花以及其他攀缘植物,它们都在春花怒放。还有各色花坛,赤橙青紫,草地上也大片大片地开满鲜花。莫莉紧紧拉着布朗宁小姐的手,和几位女士一道向各处闲逛,领头的是托尔斯庄园的一位千金,一路上每一样东西、每一块地方都让众人赞不绝口,她听了似乎挺开心。莫莉年纪小,也没什么名份,所以就不说话,只不时地深深吸气,排解胸中的闷气, 差不多跟叹息一般。过了一会儿,她们来到一长排闪闪发亮的玻璃房和温室跟前,一位当班的花匠把众人接进去。莫莉爱看外面园中的花,一点也不喜欢温室中的花,可是艾格尼斯小姐讲究科学,又是细说这种植物如何名贵,又是详述那种植物如何栽培,到后来莫莉开始发困,进而发晕。她怕生,一直没开口说话,但这时终于忍不住了,担心要是哭起来或者站不稳跌倒在摆珍贵花木的架子上,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于是她扯布朗宁小姐的手,喘着气说道:

    “我可不可以再到外面的花园里去?我在这透不过气来!”

    “噢,当然可以,宝贝。这些学问你可能听不懂,宝贝,但细致深入,颇有教益,还有许多拉丁词语。”

    艾格妮斯小姐又讲起了兰花,布朗宁小姐赶快回头,唯恐漏了一个词,莫莉转身走了,离开了闷热的温室。外面空气清新,她觉得好受了些,也不再受人注意,自由自在的,她便挨个儿转那些好看的地方,一会儿走到大园子中,一会儿又走到围起来的小花园中。宁静的园中只有小鸟的歌唱声和中央喷泉的喷水声,树顶密接,在蔚蓝的六月晴空中围出一个圈。她东游西荡,也不管所到之处是什么地方,就像一只蝴蝶漫无目标地掠过一株株花儿一样。终于她转累了,想到回住宅那边去,但她却不知该怎么走,又担心两位布朗宁小姐都不在,她没个人照管怎么见屋里那么多的陌生人。大太阳直照在她的头顶,她的头开始痛起来。她看见一棵亭亭如盖的大雪松,就长在她正走去的那块突然冒出来的草坪上,树荫下恬静清爽,引诱她前往。树荫下有个粗木料做的椅子,疲惫的莫莉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过了许久,她从沉睡中惊醒后便一骨碌站了起来。两位女士站在她的旁边,正在说她。她觉得她们很陌生,根本没见过:她隐约觉得她做了什么错事,加之又饿又乏,早上等车太激动,她实在支撑不住,便哭起来。

    “可怜的小女孩!她迷了路。我看毫无疑问,她是霍林福德来的客人之一,”两位女士中模样较老的那位说道。她看样子四十上下年纪,其实满打满算还不到三十岁。她相貌平常,脸上是一副古板严厉的表情。她的衣服算得上女晨衣中颜色最鲜艳的了,她的声音低沉单调——下层人要是声音如此,就会被称作粗俗生硬。然而这样的贬义词语不可能用在库克斯黑文夫人身上,她是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大女儿。另一位女士看上去年轻多了,实际实际年纪反而比前一位大好多。乍看之下,莫莉觉得她是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当然也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女人。她向库克斯黑文夫人答话时声音柔和哀婉。

    “可怜的小宝贝!她给热坏了,毫无疑问——还戴顶这么沉的帽子。让我来替你解开它吧,亲爱的。”

    这时莫莉开口说话:”我是莫莉·吉布森。我是和两位布朗宁小姐一起来这儿的。”她这么说是怕被当作一个未经许可私自走进庄园的人。

    “两位布朗宁小姐?”库克斯黑文夫人对同伴说道,像是在询问。

    “我觉得她们是两个高个头的年轻女人,艾格妮斯小姐刚才还说过她们的情况。”

    “噢,也许是。我见她身后跟着一大帮人。”这时这时她又看看莫莉,说道:”你来后一直没吃点东西吗,孩子?你看上去真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东西。莫非是热坏了?”

    “我什么也没吃,”莫莉说得好可怜。说来也是,她睡着之前就很饿。

    两位女士低声说了句,接着年纪稍长的那位以一种命令的口气说了话,其实她对另外那一位说话从来都是这种命令口气。”坐在这儿别动,亲爱的。我们这就回房去,克莱尔会给你端些吃的来,你吃了再走回来。这段路至少有四分之一英里。”说完她们走了。莫莉坐得挺挺的,等说好的使者端吃的来。她不知道克莱尔是谁,这会儿也不是很想吃,但她觉得如果没人帮一把的话,她恐怕走不动。终于她看见那位漂亮的女士又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手端小托盘的男仆。

    “瞧瞧库克斯黑文夫人有多好,”叫克莱尔的女士说道,”她亲自为你挑选了这盘东西,现在你必须使劲吃了它。吃上些东西后你就好受了,亲爱的。——你不必在此等候,爱德华兹。我把托盘带回去。”

    盘子里有面包、冷冻烤鸡、果子冻、一杯红酒、一瓶汽水和一串葡萄。莫莉伸出发抖的小手去拿汽水,但她晕得拿不住。克莱尔把汽水送到她嘴边,她长长吸了一口,精神一振。可她还是吃不下;试了试,还是不行;头痛得太厉害。克莱尔看上去很为难。”吃葡萄吧,葡萄对你最有好处。你必须吃一点,不然的话你叫我怎么把你带回房去。”

    “我头痛得很,”莫莉说道,伤心地抬起沉重的眼睛。

    “唉,亲爱的,你真难侍候!”克莱尔说道,仍然是那种甜美温柔的嗓音,全不像是生了气,只在说明摆着的事。

    莫莉觉得又惭愧又伤心。克莱尔话音里含了点严厉又往下说道:”你看,你要是不吃点,没力气往回走,我拿你在这儿怎么办。我自个儿出来也有三个钟头了,在园子里各处走,这会儿能有多累便有多累,连午饭也耽搁了。”说到这里,她好像灵机一动,又说:”你在椅子上再躺几分钟,试着吃吃葡萄,我等你,边等边自个儿也吃口东西。这鸡你真的不想吃?”

    莫莉按照吩咐半躺下,懒洋洋地摘葡萄,看着那位女士胃口那么好,吃光了鸡和果子冻,喝完了那杯红酒。她穿着丧服,仪态端庄,楚楚动人,虽然吃得匆忙,像是怕意外地瞧见谁走过来,却仍然没有使这个小小的旁观者打消对她的赞赏。

    “亲爱的,你现在可以走了吗?”她说道,这时已经吃光了盘子里的各样东西,”噢,好啦。你葡萄也快吃完了,这才是好姑娘。现在,你要是和我一块儿走边门,我就带你去我自个儿的房间,你上床躺一两个钟头。好好睡一觉,头痛也就过去了。”

    于是她们出发了,克莱尔拿着空托盘,真叫莫莉难为情。可是这孩子拖动自己的身子也够她全力以赴了,再不敢表示出多干一点的意思。”边门”是一段台阶,从各一个僻静的花园通进一个僻静的铺着地毯的大厅,也就是接待室,厅里向外开着很多个门,还放着轻便的园艺工具和这家年轻小姐们的弓箭。库克斯黑文夫人肯定看见她们来了,因为她们刚到她便来厅里迎接。

    “她现在怎么样?”她问道。接着她一瞅那些碟子杯子,又说:”我看不要紧了。你是勤快的老克莱尔,不过你应该让仆人把托盘收进来。这样的大热天,空着手什么都不干就够难受的。”

    莫莉真希望她这位漂亮的伙伴对库克斯黑文夫人说明一下,是她帮着吃光了那份丰盛的午餐。可是她似乎没有那个意思。她只说道:”可怜的孩子!她还没好过来,说头痛呢。我去把她安顿在我床上,看她能不能睡一会儿。”

    这位”克莱尔”走过去时,莫莉看见库克斯黑文夫人半笑着对她说了点什么,这孩子便禁不住胡思乱想,总以为说的话不知为何好像是”恐怕吃得撑着了吧”,心里实在难受。然而她很不舒服,顾不了老想自己的事,再说凉爽好看的房里有那张白色的小床,对她的头痛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带着香气的微风从开着的窗里吹进来,平纹细布的窗帘在微风中轻柔地拂动。克莱尔给她盖了个薄披肩,放下窗帘遮暗了屋子。她正离开时莫莉打起精神说:”夫人,请别让她们撇下我走了。要是我睡着了,请到时打发个人叫醒我。我要和两位布朗宁小姐一道回去。”

    “这事你就别操心了,亲爱的,我自会关照,”克莱尔说道,这时她已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给放心不下的小莫莉一个飞吻。随后她就走了,再没记着这事儿。四点半时马车来了,是卡姆纳夫人催来的;原来她突然对大会宾朋的事讨厌起来,恼火把那些杂乱无章的奉承话拿来又说一遍。

    “不妨让两辆马车都出动,妈妈,一下子全拉完算了,”库克斯黑文夫人说,”这种分批走的办法是最烦人的事。”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场慌乱,也不分谁是一块来的,糊里糊涂一次打发掉完事。布朗宁小姐坐那辆彩车走了(卡姆纳夫人有时把这辆车称为”乔约特”,这名儿和她女儿霍约特小姐押个尾韵;在《贵族姓名录》一书中,霍约特小姐是写成哈里特的),菲比小姐则和另外几位客人一起坐着一辆 宽敞的家用运输车走了,这种运输车我们如今改叫”公共马车”。两位布朗宁小姐都以为莫莉·吉布森和对方在一起,其实她在柯克帕里克太太——娘家姓克莱尔的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床上倒头入睡了。

    两个女仆进来收拾屋子,说话声惊醒 了莫莉。她从床上坐起来,从发烫的前额上撩开头发,要记一记她在什么地方。她溜下来站在床边,把两个女仆吓了一跳,说道:”请问我们多会儿走?”

    “上帝保佑,谁想到屋里还睡着一个?你是霍林福德来的女士之一吗,亲爱的?她们全都走了,早走了!”

    “天啊!我可怎么办那位夫人,人们都叫她克莱尔的,答应到时叫醒我。这一下爸爸不知道我上哪去了,也不知道贝蒂会怎么说。”

    这孩子哭了出来,两个女仆互相看了一眼,又是惊愕,又是同情。正在这时候,她们听到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脚步声沿过道传来。她低声唱着一支意大利小曲,嗓音动听,回房来准备换衣服去用正餐。两个女仆心照不宣地对看一眼,一个说道:”最好由她处置去,”说完她们便到别的屋里继续干她们的活儿去了。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打开房门,一见莫莉,怔住不动了。

    “哎哟,我把你给全忘了!”她终于说话了,”好啦,别哭了,哭成个泪人儿就不好见人了。你自己睡过了头,后果自然由我承担,我要是今晚没法把你送回霍林福德,你就和我一块儿睡,明天上午我们会想办法送你回去。”

    “可是爸爸!”莫莉哭着说,”他总是要我给他沏茶。再说我睡衣也没带。”

    “好啦,没法子的事儿别再瞎操心了。我借睡衣给你,你爸爸今晚没你沏茶也只好将就了。还有一件事,往后别在生地方睡过头。这里的人都好客友善,你哪能老是遇着这样的好人家。好啦好啦,你要是不哭,乖乖地像个样子,我就请你到里头去,和斯麦思少爷及众位小姐一起吃点水果。你还可以去保育室玩,陪她们喝茶,完了再回到这里,梳头洗脸,收拾干净。你在这么阔气的大庄园里住下我看很好嘛,多少小姑娘还求之不得呢。”

    说话间她自己开始梳洗打扮,准备去用正餐——只见她脱下黑色的丧服,换上晨衣,把一头红褐色的柔软长发披下肩来,又在屋里各处看看,找各式各样的裙装。这期间她无拘无束的话流水一般不停地淌出来:

    “我自个儿也有个小姑娘,亲爱的!她要是能在卡姆纳老爷家和我住在一起,花什么代价她都舍得的。可是她来不了,她要在学校里过假期,而你只是在这里住一晚,就愁成凄凄惨惨的样子。我的确是忙坏了,陪那些难侍候的——那些贤淑女士,我是指从霍林福德来的那些人——一时间也不可能样样都考虑到。”

    莫莉——到底还是个孩子——听到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有个小姑娘时,已经不哭了,这会儿她壮胆问道:

    “你结婚了吗,夫人?她刚才好像叫你克莱尔?”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脾气真好,答道:”我看上去不像是个结了婚的人,对吗?谁都看不出我是个结了婚的人。可是我现在当寡妇已经七个月了。我头上没长一根白发,库克斯黑文夫人比我小,白头发却多的是。”

    “为什么都叫你‘克莱尔’?”莫莉又问道,发现这位太太又和蔼又爱说话。

    “那是因为我在这家时还是没结婚的克莱尔小姐。是个漂亮的姓氏吧?我嫁给了一位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只是个教区牧师,穷苦人。不过他出身名门,假如他的亲戚中有三位绝后而死,我就是位从男爵夫人了。可是天意不准,没有成全,我们总得听从天意。他的堂兄中有两个成家立业,各自又生了一大堆孩子。可怜亲爱的柯克帕特里克死了,留下了我守寡。”

    “你有个小姑娘?”莫莉问道。

    “是啊,宝贝辛西娅!可惜你见不上她。如今她是我的唯一安慰了。有时间的话,我临睡前给你瞧瞧她的相片。不过我现在得走了。让卡姆纳夫人等片刻都是不行的,况且她还叫我早点过去,帮家里人上下照应照应。我现在摇响这只铃铛,女仆一来,就叫她带你去保育室,给库克斯黑文夫人的奶妈说一下你是谁。这样你就和那些小小姐一起喝茶,再和她们一起进去吃点心水果。别哭了!你睡过了头,留在这里,我也很难过。还是亲我一下,别哭了——你还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呢,虽然没有辛西娅那么红润结实!啊,南妮,劳驾你把这位年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吉布森?)——吉布森小姐,带给保育室的戴森太太,叫她准她和那边的小姐们一起喝茶,再一起送进去吃点心水果。老夫人那边我去解释。”

    南妮一听吉布森的名字,顿时脸上放光彩,阴沉劲儿全没有了,又问莫莉,确定她就是”医生”的孩子后,便一口答应了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请求,比平常爽快多了。

    莫莉是个很谦和的姑娘,也喜欢小孩子,所以呆在保育室里的那段时间里,表现一直很不错,管事的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甚至连戴森太太也觉得她很有用。她用玩游戏的办法把一个小家伙稳住了,这样小家伙的哥哥姐姐们好穿戴打扮起来——都是漂亮衣服,是用细纹布和丝绒做的,有花边和鲜艳的宽缎带。

    “好啦,小姐,”戴森太太说道,这时她自己也收拾停当了,”我如何为你效劳?你还有一件外套吗?”没有,她确实没有;即便再带来一件,也不可能比现在穿的这件厚实的细白布上衣质地更好。于是她也没什么收拾的,只洗洗脸和手,听从保育员给她梳头,往头上洒香水。她心想,宁肯一整夜呆在外面园子里,睡在那棵漂亮宁静的雪松下,也不去受”吃点心水果”那份无名的煎熬,尽管这顿甜食在这家的孩子们和保育人员看来显得是这一天的大事。终于,一个男仆前来传唤,戴森太太穿着沙沙响的绸衫领头护航,启程朝餐厅前进。

    这是一个盛大的宴会,先生女士围着装饰起来的餐桌就座,餐厅里灯火辉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孩子朝各自的母亲姨妈或特殊的朋友跑去,莫莉却没个人可接近。

    “那个穿白色厚外套的高个儿姑娘是谁?我看不是家里的哪个孩子吧?”

    被问的那位夫人举起眼镜,大量一下莫莉,马上又放下了。”我看是个法国姑娘。我知道库克斯黑文夫人前一阵儿各处打听,想找个人培养她的几位小丫头,让她们早早学法语。可怜的小女人,看上去又野又奇怪!”说话的这一位坐在卡姆纳夫人下首,做了个动作示意莫莉到她跟前来,莫莉缓缓朝她走去,把那儿当做第一个躲避之处。可是这位夫人用法语说起话时,她脸涨得通红,压低声音说道:

    “我不懂法语。我是莫莉·吉布森,夫人。”

    “莫莉·吉布森!”这位夫人大声嚷道,似乎莫莉的话不足以说明问题。

    卡姆纳老爷听见了这句话,也注意到了说话的腔调。

    “好哇!”他说道,”你就是那个在我床上睡觉来的小姑娘?”

    他学着传说中的大熊的口气,这熊在故事中就是向一个小孩问这个问题的。可是莫莉没读过《三只熊》的故事,便以为他真的生了气。她吓得一抖,往刚才招呼她的那位夫人身边靠靠,像是寻个保护。卡姆纳老爷爱开玩笑,只要自己觉得是个笑话,便抓住不放,可往往说滥了反而无趣。这一阵儿众女士都在餐厅里,他就不停地朝莫莉开火,一会儿引用《睡美人》,一会儿又引用《长眠七圣》1,凡他能他能想起的睡觉典故全用上了。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玩笑话听得这个敏感的孩子这么痛苦,她已经以为自己在理应醒来时还在睡,成了个犯了过失的不幸的人。假如莫莉善于根据事实推理的话,她就可以记起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满口答应到时叫醒她的事,以求开脱自己。可是小姑娘这时想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她在这座大宅子中多么多余,她肯定像是个胡乱闯进来没正经事可干的人。有一两次她想起父亲,不知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也不知他是不是在想她。可是一想起自个儿家里那熟悉的幸福情形,她嗓子眼上立刻堵得慌,只好强忍着坚持,免得放声痛哭。她出自本能有这样的感觉:既已留在庄园走不了,就最好给别人少添麻烦,少惹人注意。

    1据传说,公元250年罗马皇帝德修斯迫害基督教徒时,以弗所有七名信奉基督教的士兵为逃避迫害躲在附近一洞穴中,洞穴后来封闭,他们奇迹般地昏睡近二百年,到东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二世在位期间洞穴重开,他们醒来,介绍了他们的经历后又死去。狄奥多西命令将他们的遗体厚葬,供人崇拜,并将因相信基督复活而受迫害的教徒一律赦免。

    她跟在众女士的后面出了餐厅,盼只盼没人看见她。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她立刻成了令人生畏的卡姆纳夫人和另一位用餐时坐在她旁边的夫人交谈的话题。

    “你知道不,这位年轻女士我见头一面时,还以为是法国人呢。她长着黑头发,黑睫毛,灰眼睛,脸色苍白,法国的有些地方常见这样的人。我知道库克斯黑文夫人原想找个教养好的姑娘,好让她的小孩子有个玩的伴儿。”

    “不对!”卡姆纳夫人说道,莫莉觉得她看上去很严厉,”她是霍林福德镇上我们那位医生的女儿。她今天上午和众位访校女士一道来,热坏了,在克莱尔屋里睡下,不料一觉睡过了头,直到马车全走光了才醒来。我们明天上午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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