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银干贵同年同月同日生已属奇迹。到了18岁的时候,他们又同时被同一根绳子捆到了水北县城师管会。民国时候的师管会,就好像现在的武装部,管征集兵役,管筹办粮秣。当然,到了国民党快不行的时候,就征不来兵了,师管会的人只好带上绳子到乡里去抓,叫抓壮丁。
这是1947年7月间的事。师管会先抓住干银,然后到处找干贵。干贵的妈周三娥正在磨房里套磨,坐在面箱子头起的高凳子上,两只小脚蹬着“脚打罗”,咣当咣当咣当……师管会的人来到磨房问她,你娃儿上哪儿去啦?她说:“上山砍柴去了。”“天都晌午了还不回来?”“带3天干粮哩。”师管会的人看她一边回答,脚打罗却蹬得格外的响、格外的利落,而且节奏很凌乱,就起了疑心,伸头朝面箱子里望了望。这一望就望见了干贵,他弓着背趴在面箱子里,罗下的面撒了他一身,可惜太薄,盖不住他。
师管会就把干贵给捆了。周三娥扑上扑下地哭,说:“你们不能抓我的娃呀!我娃胆小哇!枪一响就把他吓死了哇……”
师管会的人一脚就把她踢了个坐墩子。
那时李病吾已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医生了,跟师管会的人和保长都认识,出来说情道:“你们抓他算闲抓!这娃儿是血晕症,见血就晕过去了,咋扛枪打仗哩?放了他吧。”师管会的人说:“李六先儿,你少管闲事。管他能打仗不能打仗,我们只管凑个数。”他们翻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李二槐,接着说:“城南几个保,年轻人都抓完了,六十多岁的人都抓去顶数哩。”
李二槐那年64岁,他不信,就说:“胡球说哩!抓去当爷养啊?”谁知不到两个月,师管会真个来抓他来了(见《树怪人妖》)。
干银和干贵被师管会送到了68军。68军发给他们一身黄军装,一杆中正式步枪。他们刚学会压子弹、扣扳机,陈赓就把水北城包围了。
干银和干贵就趴在西城门外的壕沟里,打仗。干贵抱住枪浑身发抖。班长踢了他一脚。干银说:“老总,你别打他,他从小就害怕放炮。”班长说:“这是枪,又不是炮。”干银说:“枪不是比炮还响吗?”班长说:“把耳朵眼儿塞住!”说罢就从地上抠了一疙瘩泥巴,塞到干贵耳朵里,用大拇指顶住一拧,湿泥巴就拧进了耳朵眼儿里,憋得耳朵眼儿生疼。世界一下子就无声无息了。
干银又说:“班长,他还有血晕症。”
班长说:“啥鸡巴血晕症?”
干银说:“就是怕血,看见血就晕倒了。”
班长说:“这好办,一会儿你把眼睛闭上,八路冲锋的时候,人群密匝匝的,不用瞄准,你闭着眼只管放枪。”
后来八路军就开始冲锋了。枪声大作,像几万串鞭炮在一齐燃放。干贵虽然耳朵被泥巴焊实了,但听着枪声还是比鞭炮响得多。他双手抱着头,扎到地上,撅着屁股发抖。后来八路军的冲锋被打下去了,班长来给大家补充子弹,一看,干贵的子弹竟一颗也没打出去。班长大怒,解下武装带就朝干贵头上抽。并说要报告连长,按临阵脱逃罪给毙了。干银连忙求情,说:“班长,这是我兄弟,抓我们来的时候,家里就说他胆小,不能打仗,可是师管会非要抓他。请你高抬贵手,反正这一段阵地交给我兄弟俩了,我们保证不让八路从我们这里突破就是了。”班长就息了怒,说:“行,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他。不过,这段儿阵地要是垮了,可别怪我不客气!”
八路军又开始进攻的时候,干银就光让干贵趴在地上压子弹,他自己光管往外射击。
后来,两个人就都死了。干银是被子弹射中前额死的,干贵是看见干银前额的血后吓死的。
3天以后,李干银的尸体被家人在城西找到。他的左手上有个金钱痣,所以好认。找到时,他的胸部以下都被狗吃了,拉回家后,家里用滚水烫了4升高粱面,捏了一个身子给他安上。而李干贵的尸体却找不到,最后拉了一个面目全非、没了双臂的疑似尸体回家。周三娥说这不是干贵,干贵的脖子里戴了一个银佛爷,可是这个人没有。人们劝她说:“战壕里死人多得很,好点的衣服鞋袜都叫要饭的剥走了,脖子里的银佛爷哪能保得住?”就疑疑惑惑地把那具尸体埋到了哎哦庙旁的荒地里。然而,这没妨碍周三娥的悲哀和哭泣,她几次哭昏在那座坟上。
水北战役以后,水北地区就成了解放区。第二年(1948年)11月,周三娥收到了一封信,让她又哭了一场。不是伤心,是高兴的。信是儿子寄来的。干贵没死!
母亲大人敬启:
儿自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后,至今已一年零三个月矣!一年多来,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母亲。可是山高水远,儿又不认得字,所以不能问候母亲,不能告儿行踪,致使母亲为儿牵肠挂肚,寝食不安。万望母亲原谅儿不孝之罪。
一年前,儿在水北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遂参加了伟大的解放军。解放军知道儿是被抓壮丁抓去的,待儿特别亲。教导员亲自教儿识字。儿现在已认识500多个字了。这封信就是儿自己写的,不过错别字太多,让教导员修改后才寄给您。
妈妈,解放军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我到这个大家庭后,经过多次忆苦思甜,经过无数次的政治学习和阶级教育,儿的阶级觉悟已大大提高。我现在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小孩了,我是一个革命战士了,打仗时,同志们都说我很勇敢。哦,对了,妈妈,我已经参加过大小9次战斗了,亲手消灭了7个敌人,上级给儿记二等功。儿已不是从前那个看见放炮仗就捂耳朵的胆小鬼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一见血就晕倒的懦夫了。儿是一个愿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了。
妈妈,儿现在正在某地休整待命,一场大仗马上就要开始了,儿为革命立功的机会就要到了。妈妈,请您等着儿子立功的好消息吧!
哦,对了,妈妈,干银在水北战役时已经死了,不知他家里知道否。若不知,对他们说别让等了,童养媳也让人家改嫁吧。唉!他是为国民党反动派战死的,多不值啊!
望妈妈保重身体,等全中国彻底解放后,儿再回来孝敬母亲。
此致
敬礼
敬禀者:不孝男李干贵
1948年10月27日
周三娥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11月21日,儿子信上说的那场大仗其实已经开始半个多月了,就是著名的淮海战役(1948年11月6日~1949年1月10日)。
淮海战役结束一个多月后,也就是阴历正月十五过罢不久的一天晚上,刷了锅,喂完牲口,周三娥站在门口向东方凝望。这是她的习惯,一有空她就朝东方凝望。她知道儿子就在那个方向,她想儿子。东边没有山,是一道峦,叫大东峦,几十里长,一直通到水北县城的西边,说是水北的龙脉。往东望去,这道峦就成了怪屯的东方地平线。这晚是个阴天,但云层不厚。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被不甚厚的云层遮着,就像幕后打出的投光灯。这样,就把大东峦烘托出来了,峦上的几块岩石,几棵小树,都剪纸似的贴在晕黄晕黄的幕布上。
周三娥把牵肠挂肚的思念也贴在那幕布上。她幻想着儿子会从那幕布后面、从大东峦的天际处走出来,一步一步地走下大东峦,走过月牙桥,走过牛爷坟和哎哦庙,走进村子,走进家门,走进她的怀抱……
后来,也许是月亮升高的缘故,也许是云层变薄的缘故,大东峦和峦上的石头、小树,不再是平面的剪影,而是显出立体感来了,只是梦幻般的朦胧。就在这时,在周三娥凝望的视线里,出现了几匹快马。快马自北向南疾驰,马背上的人戴着军帽,扎着武装带,身后背着大刀,肩上挎着长枪,手里挥着马鞭。马如蛟龙,人似天将。快马过后,紧接着是大队的人马,分几路纵队向南开进。队伍里的人都扛着枪,背着背包。这显然是一支军队。不断有快马从队伍旁边驰过,可能是传令兵。有人跳到路边挥手讲话,肯定是军官。四个人抬一挺机枪走了过去。一队骑兵走了过去。炮兵部队过来了。6匹马拉一架大炮。大炮陷到沟里了,许多人跑过来推。拉炮的马昂首长嘶……
周三娥没见过这么多人的部队。这是国民党部队呢,还是解放军呢?还有一点儿叫她不解的是,大东峦离村上只有里把地,平常在峦上干活,老虎钯子碰着石头在村上都能听见,可是今晚那么多人从峦上过,那么多战马昂首嘶鸣,咋就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呢?她四下看了看,看见村头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站了许多人,都在屏声静气地向东峦张望。她知道,她的疑问也埋在怪屯所有人的心里。
这支部队过了大半夜,一直到鸡子叫时才过完。第二天早上,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大东峦跑去。他们都想看看昨晚过部队的痕迹,看看自己的庄稼被踩坏没有。
可是整个岗上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人的脚印,没有马的蹄花,也没有炮车的轮迹。峦上的草一棵也没被踩倒,峦上的庄稼一株也没被踏歪。
隔了一天,周三娥收到了儿子的第二封信:
母亲大人敬启:
淮海大战结束后,儿所在部队经过短暂休整,即奉命南进。昨夜大军经过家乡大东峦,儿多想回家看看妈妈呀!可是儿不能!儿是革命战士,儿要奔赴战场。儿要为天下所有的穷人求解放,儿要为天下所有的父母求团圆。儿只能在岗上一边前进一边向村上眺望。妈妈,我看见咱家的房子了,我也看见你站在家门口向岗上张望。妈妈,儿看见妈妈的头发白了。请妈妈今后不要过分思念儿子,您的一头白发让儿非常不安。儿在淮海大战中,胸部负伤。不过这没关系,这不妨碍儿继续作战,英勇杀敌。请妈妈等着儿立功的喜报吧。
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万岁!
不孝男干贵
1949年2月18日匆匆草于水北城
这么说,3天前那个晚上,他们母子是见过面了,因为那天晚上她也向岗上望着,虽然不知道哪一个是儿子,但她的目光肯定在儿子身上滑过。周三娥想到这里,嘴角竟漾出欣然一笑。
两个月后,周三娥收到了儿子的第三封信:
母亲大人敬启:
妈妈,又一场大战役结束了,我们已经打过了长江,打到了蒋介石的老窝南京。儿在这场战役中荣立一等功。儿所在的连队发起冲锋时,是儿第一个冲上了对岸滩头。哦,对了,妈妈,我在这里遇见了干银,我把他打死了。他抱着冲锋枪顽抗,我看见是他,就赶忙喊:“干银,我是干贵!别为国民党卖命了,快放下武器投降吧!”可是干银不投降。我就朝他开了一枪。
妈妈,蒋家王朝马上就要完蛋了,全中国马上就要解放了,我们母子团圆的日子不远了。妈妈,把儿子用的碗筷洗净,把儿子的床褥铺好,儿子就要回家孝敬你老人家了……
敬禀者不孝男干贵
想着儿子马上就要戴着大红花回来了,周三娥激动得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但信中有一点她不解:干银不是死了吗?他的尸体是不会错的;而且干贵的第一封信上也明明白白的说,干银在水北战役时已经死了。可这封信上却为何又说在长江边打仗时遇见了干银呢?而且还说他把干银打死了,亲亲的兄弟,手咋恁狠呢?是不是认错人了?
周三娥迷惑着,也高兴着。她真的开始给儿子拆洗被褥,收拾床铺,打了一张新的芦席,用荞麦皮做了一个新枕头。她又挖了两升玉谷,给儿子换了两个蓝边瓷碗,好让他一个碗盛饭,一个碗盛菜。她做得很急,怕儿子突然就回来了。
这天娄庆在外面喊她。她把大门打开,看见大门口站了四五个人。他们齐声问她喊了声大娘,不等她让,就拥着她走进了院子,走进了屋子。娄庆这才介绍,这是县武装部邱部长,这是县民政局何局长,这是高乡长……
这么多当官的到她家干什么呢?哦,对了,儿子信上说让她等着立功的喜报,是不是来给她送喜报来了?
“大娘,你养了个好儿子啊!”武装部邱部长说。
“大娘,干贵是咱全县革命青年的好榜样啊!”民政局何局长说。
“大娘,干贵是咱安铺乡的光荣和骄傲啊!”螅绯に怠?br /≈
周三娥满脸笑容。她知道,领导是报喜来了。干贵,我孝顺的儿,你真给妈争脸呐!
可是,邱部长却一下子拉住了她的双手,眼中泪光闪闪,说:“大娘,以后,以后……我们都是你的儿子……”
周三娥一愣,不祥的预感像一阵酷霜,把她脸上盛开的大丽花给打蔫了。
民政局长说:“大娘,干贵四个月前,在淮海大战中英勇牺牲了……”
周三娥一下子便昏了过去。
周三娥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到了屋里床上。武装部长握着她的手说:“大娘,你一定要坚强啊!干贵牺牲了,还有我们,我们都是你的儿子,我们会像干贵一样照顾你,孝顺你。”
周三娥唿扇坐起来,说:“不对,不对,你们弄错了。干贵没死,他前天还给我寄信来着!”
几个领导都惊讶万分,说:“是么?信在哪儿?”
周三娥就去线帖里拿信。可是她翻遍线帖也找不到,只找到了儿子在淮海战役前写给她的第一封信;而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后来那两封信是与第一封在一起放着的。
领导们便都以为周三娥是伤心过度,精神恍惚了,又解劝安慰了半天。民政局长代表政府给周三娥180元抚恤金,颁发了烈士证;武装部长把干贵生前的几件遗物交给周三娥:一张二等功奖状,一个银佛爷,一件军上衣。军上衣的左胸部有一个弹孔,银佛爷的花纹里有干涸的血迹。当周三娥抚摸着军衣上的弹孔和银佛爷上的血迹的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领导们并没有弄错,儿子是真的死了。于是,她又一次昏了过去。
自此,周三娥和怪屯的人们才知道,那年在东大峦上过的部队,并不是一支真正的部队,而是一支阴兵。已经牺牲了的干贵,就在那支阴兵里。
周三娥把儿子的立功奖状钉在堂屋神台的后面,她把它当成了儿子的灵牌。第二年(1950年),春末的一天,周三娥正在堂屋里吃饭,忽然听见灶屋里碗摞子“呯呯当当”地响,接着又传来勺子刮锅的声音,筷笼里“哗哗啦啦”抽筷子的声音。周三娥以为是鸡子飞到锅台上了,赶忙去撵。可到灶屋后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轻轻的风附上她的耳朵,缭绕不去,像一息人的呼吸。她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儿子在灶屋里盛饭吃啊。从此,她每顿吃饭,都要盛一份放到儿子的立功奖状前——用的就是她给儿子买的那两只蓝边瓷碗,一只碗盛菜,一只碗盛饭——直到她1970年冬天,因心脏病去世。
附记
关于阴兵,笔者曾听3个人讲过。其中一位是笔者的岳母。她讲,在南阳刚解放那一年(1948年),有天晚上吃罢晚饭坐在门口乘凉。她家的房子在村子西边,门口即是旷野,百米外为一南北官路。新月如眉,薄云似纱,正是月朦胧、鸟朦胧、人亦朦胧的舞台效果。突然,岳母看见西边官路上有千军万马由北向南行进。她刚刚还向西边望着,什么也没有,可一眨眼就出现了这么多的队伍,潮水一般,无头无尾。队伍都扛着枪,戴着单沿儿军帽,还有马,有炮车,浩浩荡荡,却无声息。岳母说她从前见过阴兵,所以知道这是阴兵。就喊岳父:“快出来看,又过阴兵哩!”后来云退了,月亮出来了,阴兵便越来越淡,飘飘乎就没有了。第二天,岳母买了许多烧纸,到官路上去祭奠。
笔者看到的关于阴兵的文字报道有两篇。第一篇是说我国西北某山谷,是古战场,每到阴雨天,即闻有千军万马的厮杀声。第二篇是说20世纪60年代,我空军某部飞行员驾机在东海上空飞行训练,发现云层下有二战时的机群从机窗外掠过。
这些事件发生的环境有一个共同点:有月,这是投影的光源;有云,这是投影的屏幕。因此有科学家解释这是一种地磁现象:大地像录像机一样把当时的情景录下来了,遇到特定的环境后(云,月,温度,湿度等),就像放投影一样又放出来了。
世界是神秘的,永远是神秘的。神秘与未知是保持人的生命意趣盎然的福尔马林。每年正月十五,南阳文化宫里都挂了许多谜语让人猜。人们都现出亢奋状态,把毕生的才学都努力出来。可是,等把这些谜语的谜底都猜出来以后,就索然无味了。上帝仁慈,他给人出了无数的谜语,而且许多谜语是无解的,人是永远猜不出来的。这样,人的生命就永远充满了激情和向往。而上帝呢,他白发三千丈,银须垂九天,他正拈着银须,望着傻得可爱的人类,慈祥地笑呢。
第十二章 喜娃盗宝
怪屯东南角,有个陈旧的小院,户主叫李喜海,就是雷大妮(见《树怪人妖》)的丈夫。1983年的一天,李喜海从城里打工回来,见门关着,以为家里没人,骂一句雷大妮粗心,出门不落锁。谁知推门一看,5岁的儿子小伟双腿跪在一只凳子上,正在扒大立柜里的抽屉。早两天他发现少了张10元的钞票,逼问他,他死不承认。今天看来,那10元钱一定是他偷出去买糖吃了。他一把揪住儿子,喝道:“鳖子,你扒的啥?说!”
小伟十分害怕,连忙捂着上衣口袋,嘴里支支吾吾。李喜海看有蹊跷,伸手就掏儿子的口袋,掏出一个红枣大的洁白而多棱的晶体。他瞪着眼问:“这是什么?”小伟塌蒙着眼皮不吭。李喜海急了,揪着儿子的耳朵吼:“快说!从哪儿弄的?”他越吼,小伟越不敢说实话,结结巴巴地说:
“拾……拾的。”
“在哪儿拾的?”
“在……在地里。”
“是刚刨了红薯那块地吗?”
“是……是哩。”
李喜海心里猛一动,把晶体从儿子手里夺过来,反反复复地看。正看四条棱,颠倒过来看又好像六条棱。是不是块宝石呢?原来他今天在城里干活时,看见报纸上有篇报道,说山东有个妇女在锄地时捡到块石头,像枣这么大,晶体,让人一看是块宝石,交给国家,国家奖给她两千块钱,还给她解决了工作。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就是这个样子。嗯,像,肯定是颗宝石!李喜海一时激动得心脏狂跳。他威吓地对儿子说:“出去别跟人说,说了公安局抓你。听见了吗?”
李喜海得了一块宝石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走漏风声的当然还是欣喜若狂的他自己。这天下午,他一个人坐在屋里,思谋着怎样处理这颗宝石,是卖给文物贩子呢?还是交给国家呢?文物贩子坑死人,不如交给国家牢靠……正想着,突然进来一个人,两手抱拳说:“嗬!喜海哥,恭喜恭喜!发财发财!”李喜海吃了一惊,慌忙把宝石藏了,生气道:“别耍笑人!雷大妮俺俩昨晚还为买一条裤子打架呢,我喜从何来?财在哪里?”
来人是李喜娃。李喜娃年轻时当基干民兵,挺积极的,民兵排长李石头死后,就让他当了民兵排长。这几年却迷上了金圆券、民国藏宝什么的,整天到处跑。有人说他发了大财,可看他那灰不溜秋的倒霉样子,又全然不像。他看李喜海盖得严实,就也刷下脸来,说:“咋?喜海哥,你对我也保密呀?这东西,真的我见过两三颗,假的我见过几笸箩,啥球稀罕!”他说罢扭头就走。李喜海猛然想,村上就数喜娃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东西真假还说不定,真得让他给鉴定鉴定呢。不然拿到政府一看,是个假的就丢人现眼了;若再定你个诈骗政府罪,就更划不来了。于是陪笑道:“喜娃,别走嘛,啥时脾气变恁坏?”他递上一根烟,殷勤地划着火柴。
喜娃坐下抽烟。闷了一阵儿,他没好气地说:“拿出来吧!”
李喜海这才走进里间,放下布帘子,从大立柜的一叠衣服底下掏出一个红布包,来到外间,一层一层打开,然后将那白色晶体递过去。
“喜娃儿,你看看吧,是真的还是假的?”
喜娃两个指头上下捏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迎着太阳光看,像个真正的鉴宝专家。他慎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这东西是真货!”
李喜海不禁叫了一声:“咿呀!”
喜娃又说:“没一点杂质,上品!”
李喜海又叫了一声:“咿呀!”
喜娃说:“这东西是论克拉的,1克拉值3000元,比金子还贵。”
“咿呀!”
“你这一颗……”喜娃在手里掂量着说,“有600克拉,三六一十八,能值180万元。”
“咿呀!”
“不过,找不着买家儿,一分钱不值。”
李喜海连忙说:“我不卖。我想献给国家。”
喜娃站起来跺跺脚说:“嗨!傻球货!献给国家顶多赏给你2000块钱!”
李喜海说:“我想让国家给俺大娃儿安排个工作。他考了3年大学都没考上,整天在家摔碟子撂碗的。”
“安排个工作?安排个工作能值几个钱儿?你算算,大娃儿工作一辈子工资有180万吗?”
“可总算个国家的人。”
喜娃就耐心给他做政治工作:“喜海哥,啥时代了,你还迷信这哩!好多吃国家饭的人都下海了——知道啥叫下海吧?就是去做生意,挣钱去了。现在当万元户比什么都光荣,知道吧。这样,喜海哥,宝石交给我,我替你找下家。180万是外国价,咱没本事飞到外国去。在国内嘛,卖个十万八万还是没问题的。事成之后,你给我1万块钱操心费;我也不问你多要,听我爹说,咱们五服还没出呢。”
李喜海摇摇头。他觉得一下子得十来万,不如让儿子当个国家的人,月月拿几十元工资,安然又实在,排场又光荣,到时能说个好媳妇。
喜娃看说不动喜海,就长长叹了口气,递给喜海一根香烟,然后说:“行啊!谁的鸡巴谁摆调,随你的便吧,过后别埋怨我没把话说到家。——有茶没有?放这一会儿闲屁,口干舌燥的。”
“有,有,茶瓶在东屋放着呢,我去给你倒。”李喜海因歉疚而十分殷勤。
李喜海给喜娃倒了杯开水,二人一面喝,一面东拉西扯地说闲话。等那杯开水喝完,喜娃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说:“哟,天不早了,我得走了。广东来个朋友,带了3张金圆券,两亿多,31年美国花旗银行发行的。在县里宾馆等着我呢,我得赶紧去。”
喜娃说着就往外走。李喜海一愣,赶忙起身拉住他,说:“喜娃儿,我的宝石呢?”
喜娃转过身,瞪着眼,不解地望着李喜海:“宝石?我不是给你了吗?”
“给我了?什么时候?”
“就是你去给我倒茶的时候啊?你接过宝石才去给我倒茶的嘛!”
李喜海就急了,红头涨脸地嚷道:“你没给!你啥时候给我了?你还我!你还我!”
喜娃很坦然,也不争辩,撒开两手说:“喜海哥,你要说我拿了,那你就搜吧。反正我又没离地儿,你搜出来扇我嘴巴。”
李喜海就搜。他搜遍了喜娃全身,竟然踪影不见。他又一把揪住喜娃的领子,说:“你吃到肚子里啦!你吃到肚子里啦!走,咱们上派出所去!”
一说上派出所,喜娃有点儿怯,挣着不去。他说:“你去告我吧,我在家等着,早晚公安局传我我就去。”可是李喜海不依,怕喜娃捣鬼,非揪住喜娃一起去不行。喜娃人瘦力薄,挣不过喜海,就被喜海连拉带扯地揪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朱所长听李喜海将原委一讲,一句话也不问,开来辆三轮摩托,将二人一起拉到了县医院,让喜娃到x光室透视检查。喜娃浑身发抖,满头淌汗。李喜海却暗暗得意,心里骂:龟孙!这几年混水了,想发财想疯了。看你这下往哪儿赖!
不大一会儿,放射科的门开了,朱所长同喜娃从屋里一起走出来。喜娃望着李喜海咧嘴直笑。朱所长用手很亲热地拍着喜娃的肩膀,脸却朝着李喜海,说:“是一场误会,啊?透视结果肚里什么也没有。你们都回去吧,不准再闹,谁闹谁负责任。”
喜娃从医院出来后,心里像喝了蜜。嘿,都说x光能隔皮断货,今天可是放个瞎炮!原来,他趁李喜海去倒茶之机,真的将那宝石填进了嘴中,猛地一咽,只觉得嗓子眼儿被刀子划了一下,食道里一凉,真的平平安安把那东西咽到了肚里。其实,宝石是什么样子,他也没见过。只是听道上的朋友不断说起,说那东西世界上最值钱,比黄金还贵。为了把那东西带出海关,有人塞到肛门里,有人割开大腿藏进肉里,还有人把它吞到肚里……可是今天,那x光竟没有看出来他吞到肚里的宝石。喜娃忍不住“嘿嘿”直乐。他到家后,立即打发妻子到油坊打了一斤小磨油。天一黑,喜娃偷偷将那一瓶小磨油喝了下去。他是按照道上朋友们的传说做的。听朋友们说,那东西吞进肚后,喝瓶香油把肠子润润,24小时就会随大便排出。谁知香油性凉,喜娃到了后半夜就觉肚子刀搅般疼痛。他翻身下床,跑到外面,蹲到地上,拉得一夜提不起裤子。他怕宝石排出来,屙一阵儿就揿亮打火机照照,用木棍儿扒扒,弄得一阵阵干呕。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那宝石还没屙出。喜娃打发妻子又灌了一斤香油,喝下去后又拉了一夜,可那宝石仍没出来。
喜娃听人说那东西若24小时排不出来,将有生命危险。他慌了,一阵一阵地呻吟。妻子问他咋了,他抱着肚子说:“快送我上医院吧,我肚子难受啊。”妻子看他脸色蜡黄,就连夜把他送进了县医院。
到医院后,好几个医生给他会诊,也没断出啥毛病。又叫那个年轻医生给他透视,仍说他内脏上没有病变。可是喜娃一声声喊疼,非说他胃里长了瘤子,要医生给他开刀取瘤。医生不开,他又叫又嚷,说是一切后果他自己负责。医生没办法,商量后同意给他开刀。
但是,将他的胃剖开后,仍一无所获。
半月后,喜娃忍着刀口疼痛,出院回家。他想,这下命算完了!胃里没有,那肯定是在肠子里。总不能让医生把几仗长的肠子给一节一节地都翻开呀。等死吧!可怜孩儿他妈,跟我一辈子,连件像样衣裳都没穿过……他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涕泪纵横,把妻子喊到床前说:“波波他妈,我是活不成了。我死后你千万别让火葬,要把我埋了。一年后,等我身上的肉化完了,你就把我的坟重新迁个地方。记住,捡骨头的时候要小心……”他把嘴伏在妻子耳朵上,“我肚里吃颗宝石……”妻子一惊:“哪儿来的宝石?”喜娃说:“喜海那个宝石让我给吃肚里了……波波他妈,我活着不能让你娘儿俩享福,我死后让你们享吧……”说到此,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正在这时,他们5岁的儿子波波飞跑回来了,脸上被人抓了几个血道子。喜娃心疼地喊:“娃儿,过来,让爹亲亲你。”妻子却拉着儿子心疼地问:“看看,你又跟谁打架了?嗯?”儿子说:“跟小伟!他不要脸!我给他一疙瘩糖,他说给我一张钱,到现在还不给我!”
喜娃心里一动,问:“什么时候?”
儿子答:“都十来天了!”
喜娃又问:“什么糖?”
儿子答:“冰糖!”
喜娃伸手从床头桌子上拿过一个铁盒,揭开一看,外甥女送的满满一盒白冰糖,竟然叫这小子快偷吃完了!
喜娃一切都明白了。啥他娘的宝石,原来是一块冰糖!是儿子波波卖给小伟的一块冰糖!我说割开肚子咋也找不出来呢。
这事要说也不算奇。奇的是后来波波确实在地里拾到了一块钻石。这小子学他老子蒙骗人,用这块白石头向小伟又换了10元钱。小伟放嘴里嘬了好久也不甜,就不依波波,两个孩子又打了起来。正打着,李喜海来了,问明原因,就从儿子手里要过白石头看。一看,嘿,这不是去年被喜娃偷走的宝石吗?龟孙,死不承认,把公安局和x光机都给骗过去了!哼,这下可露出来了。他偷偷又从地下拾起一个小石头,说:“波波,你怎么用石头骗小伟呢?以后可不兴了,啊?”扬手就把石头扔到了哇唔河里,拉起儿子就走。
那枚钻石,李喜海卖了4万元。他成了怪屯的第一个万元户。可是不知怎么,扔石头那条胳膊从此整天疼,要命的疼。到上海、到北京,找哪儿的医生都看不出毛病。两年以后,病却突然好了。晚上跟妻子雷大妮儿坐一起算算,不多不少,两年治病整整花了4万元!
第十三章 旱鹰
严格说,怪屯不能叫山村。它不在山里,而是在山边。村子的南面一直到水北县城,都是一道叠一道的丘陵,有些丘陵虽然很大,但没有崚嶒的山势,所以仍只能叫丘,叫岭,或者叫峦,不能叫山。村子北边一里,是陡峭的升龙崖,开始有点儿山的意思。过升龙崖2里,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山,叫卧龙山。再往北5里,就是大山了,叫十八垛。
由于土地稀缺,且贫瘠,为了多谋生计,怪屯人自古就有打猎的传统,有些是半农半猎,有些就是专门以猎为生。人民公社的时候,以粮为纲,让所有的人都去挣工分吃饭,不兴打猎了,谁再打就斗争谁,只有农闲时可以打。
但有一个人格外,他不听党的号召,非要打猎。他叫李子虫。大队支书谷保堂亲自做他的思想工作,说:“虫啊,你看人家都在挣工分哩,你怎么还打猎呀?”李子虫说:“我不挣工分。我不要工分。”谷保堂说:“不要工分?那你吃啥?”李子虫说:“我吃肉。”谷保堂心里就有点儿不美气,他抬头在屋里扫了一眼,果然看见李子虫的方桌上放了一碗香喷喷的兔子肉,门旮旯里挂了一嘟噜兔子皮。他没有硬道理能够说服李子虫,就“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又等了几个月,谷保堂又来找李子虫,说:“虫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业学大寨。你看,大家都去修大寨田哩,李二槐一百多岁都去了,你一个人打猎,影响多不好。”
李子虫说:“支书哇,世界上不是光粮食能养活人呐,肉、菜、羊奶、鱼、核桃、梨,都能养活人啊。”
谷保堂说:“虫,你要还这样说,那你可别怪党不关心你。从明天起,队里就把免购点给你挖了。”
李子虫说:“你请挖了,支书。拔个萝卜地皮松,少我一张嘴,全村老少爷儿们每人能多吃4两。”
谷保堂又“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这样,在整个人民公社时期,李子虫是水北地区唯一一个不挣工分、不领免购点、完全以打猎为生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猎人。
其实,你要见过李子虫,你根本就不会将他与猎人二字联系起来。他长得黄皮瓜瘦,肋巴支楞着,两条腿细的像锨把儿,走路一软一软的,像晃瘫鸡娃儿。再者,说是猎人吧,猎人所必需的工具,枪啊,弓啊,套啊,药丸啊,他什么也没有。他平常也不上山,只在屋里睡瞌睡。所以,在人们的印象里,他不过是个懒虫,二流子!
但他确实是个真正的猎人!在整个人民公社时期,没有第二个人敢说大话不要工分、不要免购点就能生存下去的;而且他果真顿顿吃肉,生活得很好。
奇怪了不是?
不奇。他狩猎的手段比较特殊而已。
李子虫别无长技,只有一个训鹰的绝招。他就是靠训出来的鹰来替他狩猎的。
他训的不是鱼鹰。鱼鹰不是鹰,是鸬鹚,怪屯人叫黑鸭子。李子虫训的是鹞鹰,又叫鹞子;训成后叫旱鹰,是针对鱼鹰而言。
鹞鹰是食肉动物,凶猛枭厉。它翱翔在蓝天上,“殴吼吼”一叫,百鸟禁声。若要扑食的时候,它就不叫了,连翅膀也不扇,静静地滑翔,像飘在天上的一片树叶。它的眼睛在百米高空能看见地上一粒豆籽的滚动。当它瞅准袭击的目标后,就将翅子一夹,像一枚空对地导弹似的射下来,伸出锐利的爪子,抓住猎物就又飞上了蓝天。然后找一块清雅的岩石坐下来,一边观赏四周风光,一边慢慢享用。比我们的达官贵人费尽千方百计找一处高档宾馆去消费,风流潇洒多了。
想捕捉这桀骜不驯的鹞鹰当然不易,既要有巧妙的方法,又须有很好的耐心。李子虫这两样都不缺。他在升龙崖北边的山坡上搭了一个人字型草庵,躲在草庵里,一躲就是好几天。草庵的房顶上竖一根竹竿,竹竿上张一副笸箩大的网,网里边放一只鹁鸽,鹁鸽腿上拴一根细绳,细绳通到草庵里,握在李子虫的手中。草庵上的草缮得窟窿豁瞎,坐在里边能看见外面的天空。当看见天上有鹞鹰飞过的时候,李子虫就拉动手里的绳子,拉得网里的鹁鸽“扑扑楞楞”地飞。如果这时在天上飞过的是一只正在觅食的鹞鹰,它就会扑下来捉那只鸽子。就在它扑向鸽子的一瞬间,李子虫猛地拉动了另一根绳子,这根绳子是通着那张网的搐口的。这样,这只贪婪的鹞鹰就被抓住了,就像正在吃花酒的官们撞上了纪委一样,再能扑棱,他也百口莫辩,先双规了再说!
这鹞鹰就被李子虫“双规”了。他钉了一个木笼,把鹞鹰囚在木笼里,不给它饭吃,饿它;不给它觉睡,困它。鹞鹰很恐惧,抵触情绪很大,乱扑棱,把白唧唧的稀屎拉得满笼子都是,看见李子虫,就伸着头往笼子上撞,想冲出来叨他。李子虫就笑笑,轻轻地吹一声口哨,就像纪委的人漫不经心地说,不急,你再好好想想,啊?然后就背抄着双手走过去了,然后继续不给他饭吃,饿他;继续不给它他觉睡,困他。
后来鹞鹰就不扑棱了,也不敌意了,蔫蔫的,野性而凌厉的眼珠子变得暗淡无光。再后来,鹞鹰也不拉屎了,它肚里没屎了,能变屎的东西都变完了。从不拉屎开始第五天,李子虫用竹签扎了鸡蛋大一块兔子肉,从笼子缝里塞进去。鹞鹰看见肉,“梆”一声就叼走了,然后用爪子摁住,用它尖利的、弯弯的喙,撕,啄,加工成适于喉咙吞咽的体积。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当然是杯水车薪。它贪婪地望着李子虫,目光里,已经毫无敌意,而是充满了乞求和哀怜。
李子虫当然不会再给它了,继续饿它。等饿得它又不会拉屎了,李子虫才又用竹签子扎了一疙瘩兔子肉塞给它。这次鹞鹰的目光里就充满了对李子虫的感激,频频地点着首,锋利的喙里传出呢喃细语,一脸的巴结谄媚。十次之后,鹞鹰就把猎获它的敌人当作自己恩重如山的主人了。
但李子虫仍不相信它。他在三四丈远的树枝上挂块肉,将鹞鹰从笼里撒出来。饥饿的鹞鹰看见肉就扑了过去。它抓住肉就想往山上飞,想去找一块清雅的岩石,重温往日的盛宴。但它飞不走了,它的腿被主人用一根长绳子拴着。李子虫一扯绳子,哧哧楞楞就把鹞鹰扯了回来,重新装入笼内。鹞鹰在笼里吃肉。但它将肉加工好后却咽不下去,肉块子卡在喉咙里,憋得它出不来气。正在不知所措的危急关头,主人来了,在它的脖子上摸了摸,它的喉咙马上就宽松了,香喷喷的肉一下子就滑到了胃里。原来李子虫用竹筒锯了一个一指宽的竹环,套在鹞鹰的脖子里,竹环上钻两个孔,孔里穿根绳子,绳子一紧,就把鹞鹰的脖子勒住了,一松就又放开了。
3个月以后,那鹞鹰再叨着肉就不飞走了,而是主动地飞回来。它也不再擅自吃肉,而是把肉丢在笼子里,坐在一边守着,等着主人回来摸它的脖子,摸了以后它才敢吃。
这样,一个旱鹰就训成了。李子虫把一根铁钎子烧红,在鹞鹰脖子上的竹环上烙上一圈字:“天雷勿击,君子勿取。李记旱鹰xx号。”然后就把它撒了出去。
李子虫一共有4只旱鹰。他每天早上把旱鹰撒出去,然后就睡觉。睡饿了吃肉,肉吃饱了再睡。鹰倒是非常勤谨忠诚,每天都给他叼回来一两只兔子,或一两只山鸡。有一回2号鹰和4号鹰竟给他抬回来一只小獐子。李子虫不仅有吃不完的肉,还有花不完的钱,因为每隔十天半月,他都会背几张兔皮到水北县城的皮毛收购站里变几张钱,然后在县城里逛一天,大开洋荤。
你说,在所有人都挥汗如雨、没日没夜地修大寨田,却又整天饿断肠子的时候,李子虫的日子,不亚于神仙?这家伙的优越感就不免油然而生,屋里盛不下他了,拉张新买的芦席,铺到村头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去睡觉。睡就睡吧,可他心中得意,又睡不着,就左腿跷到右腿上,唱自己胡编的二黄:
我本是卧龙山散淡的人,
不战天不斗地不与人争。
山为朋水为友树是我妻,
孝顺儿是我的四个旱鹰。
朝看日暮看月我仰球晒蛋,
打个嗝放个屁一身轻松!
你说这啥影响这!背着铁锨钯子上工的人打他身边过,都忍不住唉声叹气,革命斗志一下子就垮了,上工的步伐无精打采起来。
谷保堂忍无可忍,就干脆让革命队伍停下来,就在那棵大槐树下召开批斗会。
那时的批斗会,除了挂牌子、戴高帽以外,一般都要与被斗对象相关的实物对应起来。比如批斗作风有问题的女人,就会找两只破鞋挂在她的脖子上;批斗贪污的会计,会把他平时用的算盘挂在他的脖子上。批斗李长树时,在李长树的脖子里挎了两个擂臼(见《鬼捣蒜》)。现在批斗李子虫,当然少不了他的鹰。谷保堂先把李子虫的4只鹰捉来,用绳拴着,套到李子虫脖子里。4只鹰就昂昂然地站在李子虫的肩膀上,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然后,谷保堂又让人用报纸糊了一顶高帽子给李子虫戴上,上写:坏分子李子虫。那时,农村的阶级敌人有5种:地(地主)、富(富农)、反(反革命)、坏(坏分子)、右(右派)。其他4种是国标,需要经过有关部门的审查和定性,比较正宗。只有坏分子涵盖十分宽泛,界限模糊,烂破鞋、贪污犯、四不清、伪人员、劳改释放犯、二流子……都可以叫坏分子。如果当权人对你不满,以革命的名义斗你一场,以后你就可以被称为坏分子了。因此,坏分子绝大部分都是人民内部矛盾转化而成,很多时候就成了各级领导专门整治异己的尚方宝剑。这把剑就悬在每一个人的头上。现在,大队支书谷保堂就将这把剑砍到了李子虫的头上,把李子虫打成了坏分子。
4只鹰对革命行动不理解,惊慌地站在主人肩上。直到谷保堂将高帽子给李子虫戴上,并使劲往下摁着让他老实低头时,鹰们才觉得不太对劲儿,骚乱了一下。3号鹰性格比较暴,把尾巴使劲一翘,“扑!”地一声,就从屁眼儿里嗞出一股脓白的稀屎,不偏不斜,正射在谷保堂的面颊上。老鹰的屎温度是很高的,且有腐蚀性。谷保堂捂着脸大叫,回头就往大队卫生所跑。跑到卫生所,赤脚医生给他擦了擦,脸上红了一片,出了几个燎泡,抹点万金油,仍然热疼难耐。
谷保堂离开后,其他人继续批斗李子虫。4只鹰炸着翅膀,骨碌着玻璃球似的黄眼珠子,挺着钢钩似的喙,看见谁的手伸过来,“梆”一下就叨过去,轻的起个青疙瘩,重的就出了血。人们不敢近前,就用一个长把镰刀伸过去,把4只鹰腿上的绳子割断,放了。但那鹰竟不跑,就在会场上空绕圈飞,“欧吼吼”地叫着,像4架战斗机似的,看见有人来推搡李子虫,就俯冲下来,在人的头上乱啄,啄得好几个人鲜血直流,不得不抱头鼠窜。把个李子虫乐得“嘿嘿”直笑。
谷保堂脸上抹了一片红汞水跑回来了,手里掂了根栎木棍子。他看见4只鹰在天上飞,就吼起来:“咋咋咋?咋叫跑了?”人们说,刚才把它放了,要不斗不成。谷保堂就跳着骂起来:“混蛋!把它打死算了,放跑干啥?你们上天给我逮去!”他是下决心要把这4只鹰打死的,立即命令民兵回家操家伙。那时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民兵们发的都有枪,而且每支枪还配了10发子弹。不一会儿,4支老汉阳、3支老土装就背来了,推上子弹,喂了枪药,一齐向天上瞄。
李子虫急了,在地上蹦着,挥手大叫“快跑!快跑!”
砰砰砰!咚!咚!枪就响了。
但是,鹞鹰的目标很小,又是活动的,不是那么好打的。老土装是霰弹枪,覆盖面大,但鹞鹰在百米以上,它的威力达不到。所以一连放了几排子,也没打着。
但这不等于永远打不着。只要下了决心,总有一天会把4只鹞鹰打下来。李子虫就给谷保堂跪下了,说:“支书,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谷保堂说:“不打可以,你得给我修大寨田去。”
李子虫为难起来,说:“支书哇,你看,我浑身没一把力气,连个老虎钯子都扛不动,搬石头,我只能搬一二十斤重的。啥胜我一年给队里省240斤免购点儿?”
谷保堂说:“扛不动钯子你扛铁锨,扛不动铁锨你拎个铲锅刀!搬不动20斤的石头你搬10斤的,搬不动10斤的你搬5斤的!只要你到了大寨田工地,就是个革命态度。你说,你去不去?”
李子虫有些犹豫。他没干过农活,没下过力气。他觉得那是个很可怕的事。
谷保堂大声地命令:“预备——开枪!”
有一只鹰翅膀仄歪了一下,掉下两片羽毛,从空中一下栽了下来。但它栽到半腰又飞跑了,并有几滴鲜血滴落到李子虫面前。
李子虫再次跪倒在谷保堂面前:“支书哇!我答应,我答应!我现在就跟你上工去!千万别打了,那是我的命啊!”
李子虫就上工去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干农活,从动作到表情都像婴儿第一次去抓玩具。先是给他一张铁钯子,他果真举不起来;后来给了他一张铁锨,他却不会在大腿上用劲,好半天也没把铁锨戳进土里。没办法,只好让他去搬石头。石头在升龙崖根儿,离正修的大寨田有半里地。别人一二百斤的石头都扛了,他只背了一块二十来斤重的石头,走到半路还歇了两次,背到地方累得满头大汗。这是他为大寨田搬的第一块石头,也是唯一一块石头。等他搬第二趟的时候,就出事了:他抱起一块石头往肩上放,刚举到胸部,一个仰八叉滑倒了,那块石头就砸在了他的胸上,他支楞楞的、像用剥牛刀剔过似的肋巴,就明显地塌下去两根。疼得他爹呀妈呀地大叫。
谷保堂骂道:“日你个妈李子虫!你是磕一个头放仨屁,行善没有做恶多!别人成年干也没球事,你他妈刚搬一块石头就享受工伤了。去吧去吧,上卫生所要盒跌打丸,还回家歇着去吧!社会主义要你这种人,算倒八辈子霉!”
李子虫伤得不轻。肋巴骨塌下去后好像又扎住了什么地方,胸部疼得很,动弹不得。别说一盒跌打丸,就是一百盒,也不管事。大队给了他一盒跌打丸后,也就不管了。也没人来看他。他就整天一个人在屋里哼哼。屎尿还能勉强送出去,磨磨屁股就解决了。可是做饭不行,他坐不起来,无法剥兔、切肉,也无法生火、烧锅。他一直饿着。
这就显出旱鹰的神异来了。
四只鹰仍然勤谨不辍,每天都给李子虫叼回一两只兔子,一两只山鸡。它们把兔子或山鸡往木笼里一扔,然后守在旁边,等主人来抚摸它们的脖子,抚摸后,主人就会拎走兔子,然后端出一盘切好的兔肉或鸡肉,让它们欢畅地享用。可是,这几天主人却躺在床上不动,他不再抚摸它们的脖子,也不再抚摸它们全身光滑的羽毛。他望着它们,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扔在笼里的兔和鸡已经满了,飘出一阵阵的臭味。它们飞落在他的身边,像一群孩子似的围住他,眼里都流露出深切的探寻和忧伤。李子虫伸出手,一个个地去抚摸它们,从头上抚摸到尾巴上。他轻轻地说:“你们回吧,回山里去吧,回蓝天上去吧,别管我了,啊?啊?”李子虫说着说着眼泪豆子就滚了出来。听说人能饿七天,他已经饿五天了,活不长了。
鹰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都垂下了头。后来,4号鹰抬起头,“欧欧”叫了两声,4只鹰就一起飞走了。
就在这天午饭刚过,4只鹰又一起飞回来了。4号鹰爪下抓了一块足有5斤重的牛肉,在中间飞,另外3只鹰1只在前边开路,两只殿后,是标准的战机护航队形。它们直接落在李子虫的身边。
原来那是一块熟牛肉!正在昏沉中的李子虫,被牛肉的香味刺激醒了。他抓住牛肉就吃起来。
第二天,鹰们又给李子虫叼回一块牛肉。这次是3号叼的,4号鹰没有回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鹰们虽然也都飞了出去,但没叼回来东西。
第六天的时候,又叼回一块牛肉,但只回来了两只鹰,3号鹰又没有回来。
安铺镇北头有一个四新饭店,店门口支了个汤锅,每天都要宰一头牛,熬熟了卖,全镇只此一家。改革开放后,安铺五香牛肉成了闻名全国的水北特产,安铺镇上牛肉汤锅上百家,每天宰杀肉牛数百头,其风味配方,都是从那个汤锅上学来的。掌锅师父姓郭,卖胡辣汤出身,都问他喊郭胡辣汤(牛肉汤做胡辣汤卖)。这天他正在给一个人盛胡辣汤,一只鹰突然扑了下来,把挂在架子上的一块熟牛肉叼起就跑。他一急,把盛好的一碗胡辣汤就又撂到了锅里,差点儿将锅砸烂。他向前追了几步,但那鹰越飞越高,只好望天兴叹,一脸愕然。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郭胡辣汤又看见他汤锅上面的天空上,有几只鹰在盘旋。他就警惕起来了,除了把肉用铁钩子钩住以外,又用麻经子拴住。
果然,4只鹰旋了一会儿,其中一只突然又扑了下来。但绳子绑着,它叼不走。
扑下来的是4号鹰。它异常凶猛,眼也格外锐利。它一下子就明白叼不走的原因了,就一边用爪子抓住肉,一边用尖利的钩子嘴去啄那麻绳。只几下就把麻绳啄断了。
但这时郭胡辣汤也举着舀饭勺子扑了上来。4号鹰刚叼着肉块子飞起来,郭胡辣汤的勺子就狠狠地打在了它的头上。鹰的头骨很薄,4号鹰的小脑壳像一枚核桃般“卡吧”一声就碎了,随着肉块子一起跌落在地上,扑棱一地桃花点子。
其他几只鹰就一起冲下来,撵着郭胡辣汤啄、扇,郭胡辣汤抱着头钻到砧板底下。3号鹰趁机就把掉在地上的五香牛肉叼起就跑。
人们没见过这么胆大、这么厉害的鹞鹰,敢跟人抢食吃!郭胡辣汤吓得不敢出摊了,把肉架子挪到屋里。安全是安全了,但人们看不见肉架子,以为四新饭店的牛肉锅搁置了,想买牛肉的人,老远望一眼就走了。因此生意就清淡起来,原来一天就卖完的牛肉,现在两天了还没卖完,四新饭店里充满了臭味。饭店里也有党支部,党支书就上纲上线地把郭胡辣汤给批了一顿,说我不信恁大个人连个老鹰都看不住!你是不是对当初公私合营不满意?故意看着集体财产受损失?郭胡辣汤无奈,只好又把肉架子搬到外面。不过防范更严了,支书给他弄来一张渔网,罩在肉架子上。这方法挺管用,两天了,那几只鹰光在天上盘旋,始终没有下来。郭胡辣汤心头得意,仰起脸笑着骂道:“龟孙!抢劫犯!飞天大盗!下来呀?你可下来叼呀?”
这郭胡辣汤手里正切着牛肉,一面切,一面望着天上骂。冷不防,另一只鹰就从一片云彩里“呼”地扑了下来。郭胡辣汤吓得屁滚尿流,支书说了,牛肉再叫叼走,或者放臭,就让他赔偿损失。他急了,一下子连肉带老鹰就抱在了怀里。另外两只老鹰就来救援。郭胡辣汤抱住那只鹰就钻到防空洞里——跑进屋里去了。他还得意呢,想着这次把老鹰逮着了,可解解气。却不知道那块二三斤重的牛肉早就掉到外面了。
就这样,3号旱鹰也牺牲了。
只剩下1号鹰和2号鹰了。由于饭店的防范措施越来越严密,所以基本上无机可乘。但1号和2号还是隔三岔五的,总能叼回一块五香牛肉回来,不致让李子虫饿着。原来这1号鹰和2号鹰性格比较平和,且异常机智,善于总结经验教训,它们觉得这样入室抢劫风险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