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娥把《百蝶恋花图》修剪好了。她想把它挂起来,看看效果。她从线帖里找出两枚绣花针,把《百蝶恋花图》扎在门口墙上。她退后两步,仔细观看着,绾着眉头,似有不尽之意。突然从墙根儿卷起一阵风,那《百蝶恋花图》竟飘然飞起,落到了门前的树梢上。艾娥正焦急,金台扛了一箩头草回来了。他从纷披的草堆里伸出头看看,就放下了箩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树上砸。艾娥赶忙拦住,说:“别!别!”
“咋?”
“上面有蝴蝶呢!”
“绣的,又砸不死。”
“心疼人呢。”
金台就放下石头,往树上爬。恋花图挂在树梢上,够不着。金台就扳着树枝摇。可是咋摇也摇不掉。金台就又爬下来,从草罗头里抽出镰刀。他要上去把那个树枝砍下来。
金台把树枝砍下来的时候,手指也让镰刀砍了一下。他把《百蝶恋花图》递给艾娥。艾娥说:“你知道它为什么要飞到树上?”金台说:“风吹的呗!”艾娥说:“不是,它是恋树上的绿叶呢。我只顾绣花,绣的绿叶太少了,我给每枝花上再添几片绿叶。”
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两句话说完,金台要走。艾娥看见他的一只手流血了,血把镰刀把都染红了。艾娥惊叫了一声,就抓住了金台的手。
艾娥抓住金台手的时候,被金山的女人看见了。金山女人赶紧扯了金台女人一把,说快看快看,你们金台!金台女人一看,就弹簧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抓了个现形。她向现场跑去。金山女人、豹子女人跟在后边。金山女人、豹子女人一边走一边又沿路号召着,组织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金台女人到跟前后,艾娥拉着金台的手还舍不得放呢,正嘬着嘴、吐着舌头往伤口上润唾沫。金台女人伸手就打。其他女人赶到后,立即参战。艾娥是她们的共同敌人,她们是天然的盟友。这是一场100对1的战争,胜负是无悬念的。艾娥很快就被撕得浑身稀烂,披头散发。特别是豹子女人,单往脸上抓,抓得艾娥满脸淌血,形如鬼魅。
金台先是愣着。自己是暧昧事件的当事人之一,也很尴尬的。这时候实在心疼艾娥,就扬起镰刀,大喝道:“住手!你们谁再动一指头,我一镰刀一个砍死你们!”
女人们便都僵住了。
豹子女人看见了那幅《百蝶恋花图》,它团成一团,遗落在地上。豹子女人说:“浪货整天绣的啥,咱们给她撕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人不敢打了,拿她绣的花出出气。给她撕了!给她撕了!女人们“哄”一声都朝百蝶恋花图围去。
当一堆手伸下去抓那幅图的时候,那幅图竟“扑棱”一下展开了,“呼”地向天上飞去。女人们都吓愣了,仰望着《百蝶恋花图》越飞越高,好像是蓝蓝的天上,长了一丛花,翩然着一群蝴蝶。更奇的是,竟有无数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加入那蝴蝶的队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片彩云,越飘越高,忽而就不见了。
艾娥挨打的时候,她的婆婆就站在门口。她没有保护儿媳妇,而是同强大的同盟军站在一起。她没有直接参加战斗,做的是宣传队的工作。她手搭门框叫着:“打,打,给我狠狠地打!娘家妈咋养的你,一点儿妇道也不守!成天花眉狐脸的,怪屯老少三百,哪个像你!”战斗停止了,但她对敌瓦解的工作还没停止,她仍然骂着:“你长的好!你长的美!你是嫦娥!你是七仙女!俺这破家陋院要不起你,配不了你!你走吧,快走!你想到哪儿去找野男人都中,俺不管!全村男人家里都不依你,你叫俺们一家脸往哪儿搁?快走吧,我一夜也不留你,一顿饭也不留你!俺家再穷,也不开绿帽子铺!”
艾娥就走了。她什么也没拿,就带走了捶帛石上的花线帖。她始终没有哭,没有喊叫,没有辩解,更没有还手。她只是紧绾着眉头,挤着一只眼角,挑着一角嘴唇;不过不是笑,而是惊讶和迷茫。
这天的天气,正像早晨的天象预示的,中午的时候,突然下了一阵暴雨。一下暴雨,哇唔河就要涨水。一涨水,就会冲下来一些枯木朽枝,还会冲下来一些野羊野猪什么的。因此,雨后怪屯的人们都会到河边去守候打捞。豹子打捞出一个花线帖,很高兴,想着拿回家好讨女人喜欢。可是金台心里却抖了一下,他知道艾娥走时拿了一个花线帖。所以他不回家吃饭,他一直守在河边。果然,就在人们都回家吃饭的时候,艾娥的尸体从上游飘下来了。
艾娥的娘家在卧龙山山那边,在哇唔河的上游。她是走到半路失足落水的,不是自杀,上游有人看见。
艾娥死的第一天晚上,怪屯死一般沉寂。可是第二天晚上却像锅滚了一样,吵骂声、哭喊声、撞击声、狗叫声,一直喧嚣到天明。
怪屯女人们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噩梦,又重新开始了。男人们重新陷入抑郁中,失魂落魄,暴躁乖戾。他们与女人不再有肉体的接触,也不再有语言的交流。生活中的细细节节,都要靠女人们去猜想,猜对了是万幸;猜不对,男人们就非打即骂。比如说,男人晚上想吃面条,可是你却做了一锅玉谷汤,那你就逃不了一顿毒打;比如说,男人把一件布衫脱下来搭到椅背上,他是嫌热,可是你却以为他是想叫你洗的,就把它洗了,那你就免不了一场恶骂!
这种可怕的日子过了3年。3年中,金台、金山、豹子、还有艾娥的丈夫,4人自杀,另有17人离家出走;3年中,怪屯没有一个女人怀孕,没添一个丁口。
当然,3年中女人们也在慢慢觉醒。首先,有一条凸形曲线,在她们的意识里逐渐明晰起来。曲线的两边,代表着艾娥未嫁来之前和死去之后,这是她们生活的低谷,婚姻的深渊,人生的地狱。而那个高高的凸起,代表着艾娥嫁来之后那段将近一年的时光,这是她们生命里的天堂。她们多么留恋那段天堂般的岁月呀!可是艾娥一走,天堂就塌了。她把男人的魂儿带走了,把这段岁月也带走了。她们重新回想艾娥,就好像先前扔掉的一块石头,突然怀疑它里边含有翡翠一样,重新拾起细看。这样,她们就发现了艾娥的许多好处。她腼腆,成天没言失语的。她们骂她,可她一次也没还过口;她们打她,可她一次也没还过手。她见男人光笑,其实她见女人不也是光笑吗?她长的漂亮,男人们爱看她,其实女人们不是也想多看她几眼吗?还有,男人们干那事时喊“艾娥艾娥”,其实之前男人们疯得狠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叫的吗……唉!真是冤枉人家了!她们又想到艾娥绣的那幅《百蝶恋花图》飘到天上的事,就又忽然意识到,艾娥不是个一般的人,她可能是个神仙呢!是老天爷派她来怪屯搭救她们出苦海的呀!可是她们却不知道,却骂她、打她,把她逼走了,逼死了……亏心啊!老天要报应啊!
怪屯100对夫妇们的100个妇们,通过深刻的反省,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艾娥是一个花仙,她们得罪了花仙,因此花仙就把夫们的魂招走了,使怪屯阴阳不谐,夫妻失和。她们决定,每人捐出一年的纺花钱,为花仙艾娥修一座庙,天天烧香,夜夜磕头,真诚地向艾娥忏悔;并求艾娥宽恕她们,安抚他们男人的灵魂,赐给他们家庭平安,赐给她们正常的夫妻生活。
金台女人、金山女人、豹子女人是修建艾娥庙的倡导者和组织者,其中细节不予赘述。立在艾娥庙前面的一通碑文有点意思,节录于下。
花仙艾娥庙记
艾娥者,乡之美人也。遭群妇妒,屈而死焉。乡之男遂失魂魄,阴阳不谐,夫妻若仇,宗族不嗣,伦常难继……乃有李氏妇贾氏、胡氏、裴氏,倡修花仙艾娥庙以祭之,百妇应和……呜呼!人生五性,五性养人,缺一即病矣!花仙耶?美人耶?哎哦耶?艾娥耶?众妇至今不知也……
水北府学生员张维桐撰并书
清光绪十六年孟冬榖旦立
1993年秋,在深圳的一次东方艺术品拍卖会上,一件绸质绣品,拍岀500万元的高价。绣品的名字就叫《百蝶恋花图》,下属“山女艾娥绣。”上面绣了100种蝴蝶,100种山花。蝴蝶身上的每一根触须、每一条花斑,都极其细腻逼真。大的如巴掌,小如指盖;近看须翅欲动,远看有翩飞之感。后经专门研究蝴蝶的生物学家辨认,每一只蝴蝶竟能分出种属、雌雄来。另有3个叫不出名字的,竟也在随后由绣品拍得者吴先生参加的水北山区蝴蝶种群考察中找到了,是世界蝴蝶种群的新发现。
当然,在这次考察中也发现了艾娥庙,并听了山民关于艾娥的传说。吴先生为找到《百蝶恋花图》的作者而激动万分。整个考察队都惊异非常,当年飘上天的《百蝶恋花图》,怎么又飘落到了人间?又怎么会出现在当今的拍卖会上?这是一个不解之谜,是一个让人遐想不尽的神话和传奇。当即有人向吴先生出1000万求购《百蝶恋花图》。吴先生笑道:“水北考察喜开怀,方知此品天上来!二百年前艾娥事,哎哦一声泪湿腮!这是神品,你出2000万我也不会出手了!”
遂净手漱口,向艾娥焚香而去。
至于庙的名字,是“艾娥”还是“哎哦”,似乎是个永远扯不清、也不必扯清的公案。不过,卧龙山景区开发以后,哎哦庙成了一个重要景点,夜里经常有人打着手电去看,都说,白天那“艾娥”两字真的变成了“哎哦”:“艾”字多了个口字旁,“娥”字的女子旁也变成了“口”字。怪屯夜里有专门出租手电者,一支两元钱,生意红火。
哎哦!这可真是奇了!
第三章 黄姑娘
黄姑娘是李干图家的一只狗,浑身金黄,乌嘴头,牛娃子恁高。黄姑娘很内向,整天没言失语的,像个草墩一样盘在大门口,乌嘴头擩着地,塌蒙着眼。但它的耳朵却是竖着的,像两只海防雷达一样,一会儿转到这个方向,一会儿转到那个方向,孬好有点儿动静,它就睁开眼来了。若是有人走来,它就喉咙里“呜呜”两声。你从门口过去也就算了,它还睡它的觉;你若向大门走来,它就“呼”一下蹿起来,叉着四条腿,立在门中间,望着你“汪”地一声。也不多叫,惜语如金。然后就瞪着丹凤眼与你对视。它半步也不会后退的,你若再前进一步,他就会向你扑来。它后腿直立起来的时候,乌嘴头一张,一嘴白牙便如剑戟罩在你的头上。所以,黄姑娘向你扑来的时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没人敢迈出第二步,只能老老实实地站那儿喊:“干图在家没有?”
只要李干图应一声儿,黄姑娘就把路闪开了,然后重新盘在门口,像麦茬梃子编的草墩一样。
黄姑娘就是这样一条很有脾气、很有尊严、又很有使命感的狗,不像其他狗,轻浮,狂躁,不存气,遇事好乱咋呼。
这天吃罢早饭,李干图坐在堂屋八仙桌边的柳木圈椅上,抱住黄铜水烟袋呼噜,突然听见黄姑娘“汪”了一声。他知道有人来了,就往外走。还没出堂屋门,就又听见黄姑娘“汪”了第二声。这第二声一“汪”,就有人大叫起来:“哎呀呀呀!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再快也来不及呀。李干图只好来信息战,喝了一声:“黄姑娘!”就把那人救了。黄姑娘立即卧下,盘那儿了。
李干图走到院里,已看清大门口站着的人了,脚底下散落一片木匠工具:刨子,锛,锯,凿子,斧头,墨斗,只有一把五尺掂在手里。
“嗨呀,吴氏!我想着还得一会儿你才能到哩!”李干图说。
吴氏叫吴太山,是个木匠。旧时,水北人对手艺人——木匠、铁匠、剃头匠等,不呼其名,皆尊称“某某氏”——也可能是“某某师”,不可细考。
吴氏捂住手说:“李掌柜,你这老黄狗真恶!”
李干图说:“你是生人。其实我家阿黄仁义的很。你看,卧那儿多安生,羞答答的。俺们怪屯都说它是条好狗,都喊他黄姑娘,下的狗娃儿争着抱。呀!咬流血了?”
吴氏将手拿开,右手背上果然就有一排牙印,牙印里浸出一串血豆,血豆越长越大,“嘟噜儿——”就拥挤着掉下来了。
吴氏嘴里“吸溜”了一声,扭头看看狗。黄姑娘盘成一个草墩,乌嘴头擩着地,头歪着,耳朵抿着,眼睛塌蒙着,好像羞得抬不起头来了。
那时没有狂犬病这种概念,更没听说过狂犬疫苗这种药物。但农村人也知道让狗咬了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他们采取的善后方法,却是让人匪夷所思的。李干图朝黄姑娘扬了扬手里的水烟袋,说:“黄姑娘!不许咬了,听见没有?这是自己人!”又朝吴氏说:“得赶紧给你禁禁!”
吴氏说:“找谁?找李六先儿?”
李干图说:“六先儿治这病不中。找我亲家。”就朝灶屋喊:“高妞!锅扔那儿叫你妈刷,你领你吴大叔回家,让你妈给你吴大叔禁禁。”
“禁”是一种特殊的治病方法。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扭一扭从灶屋走出来,端了一个烂瓦盆,放到灶屋门口,喊道:“黄姑娘,吃饭!”黄姑娘就懒洋洋地站起来,去吃饭。小姑娘解下腰里的围裙,挂在门口的墙上,就往大门外走。
李干图叮嘱道:“你吴大叔是来给你做嫁妆的,叫你妈禁好一点儿。”
婆婆撵出来厉声道:“禁了后跟你吴大叔一起回来,别往家住!听见没有?”
高妞很勉强地回答一声:“听见了。”
吴氏就跟在高妞身后走了。
高妞是李干图儿子的童养媳。那时怪屯一带养童养媳很普遍。养童养媳的一般都是中等或下等人家,像谷兴泰和李子盘(见《地仙》)那样的大主家,是不会养童养媳的。童养媳一般都比丈夫岁数大,为的是能够照顾丈夫,添一个无偿干家务活的劳力。有的一两岁找了一个七八岁的童养媳,等于给儿子娶了一个保姆。高妞来时五岁,丈夫才半岁。她成天抱住哄丈夫。一次她蹲在地上,让丈夫站在自己怀里。丈夫的小鸡巴儿像蚕蛹似的,好玩儿死了。她就捏着小蚕蛹,捻着玩。玩着玩着,小蚕蛹就恼了,一努劲抬起头来,“刺儿——”就尿了,尿她一手。高妞觉得很有意思,就嘻嘻地笑。刚笑两声,一个笤帚疙瘩就摔在了她头上。抬头一看,是婆婆。婆婆骂道:“小妖精!不许玩那儿!”高妞疼得眼泪直流,但她不敢哭出声来,说:“呣,那玩玩坏啥了?”婆婆说:“玩玩尿不下来尿!”高妞觉得严重,就不敢玩了。
笑人不笑人?
当然,高妞现在已经13岁了,已经知道害臊了,不玩小蚕蛹了;而且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总是躲着丈夫,不跟他说话,像好几辈子都不认识似的。她领着吴氏往前走,走到哇唔河边,一个小屁孩儿往她身上攉水。她赶紧跑开。这就是她的丈夫。
高妞的家离怪屯15里地。过了月牙桥,刚走上大东峦,“咕咚咚”一个沉雷,天忽地就阴了。吴氏的脚步就迟疑了。高妞不得不站下等他。
“大叔,你是不是怕下雨?”高妞问。她的眼睛又细又长,看人的时候,不是瞪着,而是眯着,是一种很柔顺的小可怜儿样子。
吴氏说:“是啊。这么远,下雨了咋办啊?”
高妞说:“那要不就不去了吧,我给你禁。”
吴氏就有点儿惊奇,说:“你禁?你也会禁?”
高妞说:“会。”
“你妈教你的?”
“我自己偷偷学的。有一次我妈不在家,有个人狗咬住了,我就闹着玩,学我妈的样子给他禁。一禁,就把狗毛禁出来了。”
这一说,吴氏就信任了。两个人又回到哇唔河边,找一块平展的地方。高妞趴到地下,翘着小拇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跪下,双手合十,对着十字,“咕咕哝哝”的,不知念些什么。然后跑到河里,趴下喝了一口水噙到嘴里,腮帮子鼓成个葫芦。她跑到画十字的地方,对着十字“噗噗”喷了3下。十字上的土就湿了。她把十字上的湿土挖起来,和成一个核桃大的泥团。然后,把泥团放在吴氏的伤口上,来回地揉,一边揉,一边念咒语。咒语念够3遍后,她把泥团掰开了。
“你看你看!狗毛出来了!”高妞将泥团擩到吴氏眼前,高兴地叫着。
吴氏一看,掰开的泥团里,真的支叉着两根黄莺莺的狗毛。
这就叫“禁”。类似于巫术。但听说很灵验,是旧社会治狂犬咬伤行之有效的疗法。当然,必须把狗毛禁出来,禁不出狗毛,就等于失败了。至于为什么能禁出狗毛,这就是奇异之事了。
高妞突然神色黯然地说:“忘记不给你禁了。”
吴氏问:“咋?”
高妞说:“我回不成家了。我想我妈了。”
吴氏问:“你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高妞说:“一年了。我去年偷偷跑过一会,刚跑到大东峦上,就叫婆婆撵上了。”
“挨打了吧?”
高妞的头就垂下了。
童养媳平常是不允许回家的。
那天上午果然下了雨,下得很大,哇唔河上的月牙桥都被水漫了。吴氏很感激高妞,同时又因高妞为自己失去一次望眼欲穿的回家机会,而非常过意不去。因此,他在做嫁妆的时候,就做得格外用心,想把这份情补出来。
高妞虽然只有13岁,但干的活很重。提水,抱柴,刷碗,洗衣,喂驴,套磨,喂猪,喂狗,纺花,织布,给公公婆婆倒尿罐,抻被窝……小丈夫也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吃喝拉撒都得她伺候。所以,高妞整天像个陀螺。
一天做饭,高妞烧火。火刚生着,婆婆从堂屋里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抓起锅台上的水刷子就照高妞头上打,嘴里叫着:“叫你吃!叫你吃!”高妞双手抱住头就往锅台低下钻,钻了一脸灰,头发也被烧焦了。婆婆抓住头发辫子就把她扯了出来。
“吃不吃了你?吃不吃了你?”婆婆用手撕着她的嘴说。
高妞哭着说:“我吃啥啦?我吃啥啦?”
婆婆说:“堂屋的馍弄哪儿去啦?”
高妞说:“我不知道。我没吃。”
“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婆婆又打。
那天中午,高妞往八仙桌上端菜的时候,一脸泪痕,额上好几个青疙瘩。往日端的都是白馍,今天端的却是花卷。馍笸箩往桌上放的时候,高妞望了吴氏一眼,非常羞愧又非常委屈的样子,眼里的泪光像扯闪一样亮了一下,头一低赶紧走了。
吴氏就明白了高妞挨打的原因。
李干图家蒸的是三种馍。第一种是高粱面黑窝窝,女人和孩子们吃;第二种是花卷馍,李干图吃;第三种是白蒸馍,款待匠人。吴氏来这几天一直都是吃的白蒸馍,可是今中午却上了一笸箩花卷,说明白蒸馍没有了。为什么会没有呢?刚才掌柜婆一面打童养媳高妞一面骂:“叫你吃!叫你吃!”说明白蒸馍是叫高妞偷吃了。唉!这妮儿啊,到底还小啊!
李干图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用筷子点着说:“吴氏,来来来,吃!将就,将就啊!”
吴氏知道他说将就的意思,就说:“李掌柜,花卷馍吃着就中,别再费事了。”
李干图说:“你是吃四方的人,传出去,不知道我李干图是穷得管不起白蒸馍啊,还是小家子气舍不得呀?今儿叫你笑话一次,这不,面已经发上了,晚上就蒸。”
高妞挨了打,活计还得照样干:挑水,抱柴,刷锅,喂狗。她把一个烂瓦盆——那是黄姑娘的碗,放到灶屋门口,喊:“黄姑娘,吃饭。”黄姑娘就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它的碗边,伸出又红、又长、又软的舌头,叭咂叭咂,将碗中的稀汤寡水撩了两口,头一扑甩,走了。它很安静地盘在门口,远看,就像门口放了一个草墩。
果然,当日晚饭的时候,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白蒸馍,就端上来了。
李干图大门外有两间草棚,一间喂驴,一间是磨房,挺宽展的。所以吴氏来后,就把那里做了车间。第二天中午,他正在推着刨子,又听见院里传来掌柜婆的打骂声:“吃!吃!吃!叫你吃!饿死鬼托生的你!吃一个解解馋还不行,一下吃我三四个!吃!吃!你吃不吃了你!”一面骂,一面打。好像不是刷子疙瘩的声音,是“扑扑通嗵”闷重的响声。只听“喀吧”一声,是一根棍子打折了。高妞尖叫着,一头血跑了出来。她跑到了草棚里,跑到了吴氏身边。她显然是想寻求吴氏的保护的。掌柜婆拎着断了的擀面杖,紧追不舍。就在高妞逃到吴氏身边的时候,又一杆杖敲在了高妞的头上。高妞趔趄了一下,吴氏赶忙扶住了,把她护在怀里。
吴氏说:“老嫂子,别打了,娃儿们小,正是贪嘴吃的时候……”
“我没吃,我没吃啊!”高妞抬起头,尖叫着。
吴氏这才看见,高妞的一只眼珠掉了出来,滴溜在眼眶外面。是婆婆的擀面杖断了以后,尖利的断茬不知怎么戳到了眼睛上。
吴氏心疼这妮子,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向依然怒气不消的掌柜婆吼道:“你把妮儿的眼打瞎了!你咋恁狠心呐!”
老婆子也慌了,扔了擀面杖就往村西头李病吾那里跑。
一家人都慌了。只有阿黄盘在门口,一动不动,真的像一个草墩。
高妞的眼珠又被李病吾塞了进去。但已经不管用了,玻璃体破了,塌缩成一个吸了果肉的葡萄。
李干图两口子心里很难过,因为将来他们娶的就是一个一只眼睛的媳妇了,儿子长大后,不知该怎么给儿子交代。但他们仍然认为屋里的馍是媳妇偷吃了,所以,难过与后悔中,仍然也有着深深的怨怒:死东西!谁叫你偷吃馍呢?不偷吃馍哪有这事?
第二天上午,一家人都上地干活去了,连高妞也带着眼伤去摘绿豆角。只有黄姑娘像草墩一样盘在门口,安详而忠实地守卫着家门。大门外的草棚里,响着吴氏斧锯的声音。吴氏正在给高妞做床。不是顶子床,顶子床只有谷兴泰、李子盘那样的大主家才做的,李干图这样中等偏下的人家做不起。他们做的是比一般人家好一点儿的牙床。牙床的床头和床里边围了七寸高的挡板,正面的床帮底下也有一块挡板,叫牙子。牙子上一般不割花,只用简单的曲线做装饰。但吴氏却破例在牙子上割了一副娘娘送子;娘娘身前身后都是老成太湖石的石榴树,石榴树上结满了弥勒佛似的石榴。
吴氏正在刻石榴。他偶尔直起腰,捶捶弯疼的脊背。无意间撒一眼大门口,门口的草墩不见了。这并没有引起吴氏的警觉,因为狗也是要拉屎撒尿的,黄姑娘可能是撒尿去了。但他接着就听到院里堂屋的门轻轻地“咣当”了一声。吴氏就多心了,大小娃儿都上地了,谁会开堂屋的门呢?不会是有人做贼吧?他手里拿着錾子,就离开了工作台,走到草棚门口,探着腰往院里看。他看见堂屋的门扇正在轻轻地往一起合,而即将合着的门缝里,露岀一节黄茸茸的狗尾巴。
吴氏心头猛地一震!他蹑手蹑脚地往院里走去。
吴氏顺着门缝往里看。他惊呆了。他看到了世界上最高级的驯兽表演也无法比拟的精彩一幕。
黄姑娘进屋后,轻轻地用后爪把门关上了。它抬头望望挂在梁上的馍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然后走到八仙桌底下。它身子一挺,直立了起来,把八仙桌的4条腿顶离了地面。它顶着八仙桌往前走,走到馍筐底下,把桌子放下了。馍筐挂得很高,掌柜婆平常拿馍时,都是用一根带叉的棍子把馍筐顶下来,取了馍再顶上去。因此,就是将八仙桌放底下,黄姑娘也是够不着的。吴氏微笑了一下,且看阿黄奈何。只见黄姑娘走到了西套间。西套间放一架纺花车,纺花车怀里放了一个草墩。黄姑娘用嘴叼着草墩出来了。它把草墩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又钻进了东套间。原来东套间也有一个草墩,它又叼出来了,头一甩,就把这个草墩摞到了第一个草墩上面。每个草墩约有15公分高,两个草墩摞起来是30公分。这时黄姑娘轻巧地一跳,就跳到了八仙桌上,再踏上草墩,就直立了起来。它长长的乌嘴头伸进馍筐,噙出4个白蒸馍撂到地上。迅速跳下来,先将两个草墩叼回原位,再把八仙桌顶回后墙的条几下边。一切都程序化,很快捷,且不慌不乱。之后就开怀大啖,三两口就把两个白蒸馍吞到肚里了。剩下两个,它一嘴噙了。吴氏以为它还要吃的,不想它竟用前爪一拨拉,把门打开,噙着馍出来了。这让吴氏措手不及,当然也让黄姑娘意想不到。它望着吴氏,“呜——”地一声低叫,极其愤怒的样子。吴氏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吴氏又去给高妞雕牙子床。他正雕着,黄姑娘站到了草棚门口,眼睛望住他,乌嘴头一呲,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全部亮了出来,在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地震前低沉而闷重的地声似的低鸣。吴氏知道,这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黄姑娘警告以后,就又盘到了大门口,安静、坦然得像一个草墩。
当然,黄姑娘的警告是一个狗的警告,并不能吓掉吴氏对人的同情,并不能阻止吴氏对它罪恶行径的揭发。中午下工的时候,李干图把肩上的锄头靠到门口,就走进了草棚,一是看看进度,二是表达对匠人的尊重与关心。吴氏看掌柜的进来了,就说:“李掌柜,你到里边来,我给你说个事。”
二人就到了喂驴那间屋里。吴氏小声说:“李掌柜,你知道你的白蒸馍是谁吃了吗?”
李干图叹了一口气,说:“唉!高妞这妮儿,哪儿都好,就是嘴上奸馋。”
吴氏说:“李掌柜,你们家都冤枉高妞了。白蒸馍不是高妞偷吃的,是黄姑娘……”他就把今天的发现给李干图说了。
李干图惊异万状。吴氏说:“它把剩下的两个馍埋到院子西边的草窝里了,不信你去找找。”
李干图就去西边草窝里扒。不是扒出了两个,而是扒出了一堆白蒸馍。
李干图把全家人召集到堂屋里,宣布了黄姑娘的罪行。之后,把黄姑娘喊进院里,将大门闩上。全家总动员,拿杈的拿杈,拿榔头的拿榔头,向一条狗发动了战争。
黄姑娘躲避着,逃窜着。但四面八方都是武器,躲了这个,躲不了那个。它凄厉地惨叫着。它撞门,想逃出去,但门闩死了。它钻进锅道里,但突然意识到那是个必死的绝地,连忙又退了出来。在被打急了的时候,它向着一人多高的墙头猛地一跃,竟然越过墙头,跑了。
高妞没有参加这场战斗。她蒙受了巨大的冤屈,挨了许多打,失去了一只眼睛。她站在院里,捂着缠着白布的眼放声大哭。
李干图也哭了,说:“妮儿,妮儿,你别哭,我一定把黄姑娘打死,给你伸冤,给你报仇!”
但黄姑娘一直没有回来。它知道回来后的下场。
半月以后,高妞的嫁妆全部做齐了,有柜子,箱子,牙床,经楼,梳妆台。这是吴氏一生中最精心的一套杰作。李干图非常满意。高妞也扭捏着羞涩的笑态。她今年13岁了,再有二年就要圆房了。
喝了完工酒,吴氏带了三分酒意,背着家伙往家走。他的家在王营,离怪屯三十来里地。那时谷子已经黄了,桃黍(高粱)也晒红了脸。他过了月牙桥,上了大东峦。大东峦上种了许多桃黍。桃黍杆两人高,像竹竿园。桃黍地里有一条窄窄的小路,他在那小路上穿行,歪倒在路上的桃黍杆不时打在他的脸上。午饭刚过,人们还都没下地,四周一片寂静。一个人在这无边的桃黍棵子里行走,就像走在海底里一样,有一种被深埋的强大的恐惧感。这本来就是一条危险的荒路,特别是月牙桥,前几年炸死过人(见《月牙桥》),平常没人敢走的。但木匠们胆大,他们有五尺。五尺是木匠的量度工具,五尺长,所以叫五尺。木匠夜里行路时,都带着五尺,说五尺避邪。吴氏虽然也带着五尺(他用五尺背着工具),但他对五尺失去了信任,一阵阵惊悚,脚步迈得特别快,想赶快走出桃黍地。他不敢旁顾,只怕一扭脸,就会看见桃黍棵里站着一个没下巴颏的埃罗子(鬼)来。
怕处有鬼,异常事件还是发生了。
吴氏正走着,就看见前边有一个新坟埋在小路上。他头皮炸了一下,猛地就站住了。谁家的坟,怎么埋到路上呢?往前走不走了?要走,得绕到地里去。不如拐回去吧。可是已经走这么远了……最后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往前走。他咳了两声壮壮胆,又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攥在手里,将五尺紧了紧,就迈开了雄壮的大步。他走到了坟堆边,往右一拐,准备绕过去。绕过土堆以后,他才发现,这原来不是一个坟,而是挖的一个土坑,土堆是土坑里挖出来的土。谁在当路上挖个坑干什么呢?要断这条路么?他就走到坑边,探头往里看了看。土坑有人把深,里边什么也没有。他正要回身离开,眼角便划过一道闪电,一个重物撞在他身上。他“啊”的一声,就一头栽到了坑里,背上的木匠工具重重地砸在他身上。
接着,黄土夹着嶛礓疙瘩,狂风暴雨一般向他身上泼来。
是有人活埋他呀!谁?是谁?他一辈子吃斋行善,没有仇人啊?吴氏闪了一下眼睛,他看见是谁活埋他了——不是人,是狗,是黄姑娘。黄姑娘屁股向着坑里,用它两只健壮的后爪在奋力地扒着土。
这是比被人埋更恐惧的事啊!
吴氏昏了一刹就清醒过来了。得赶紧爬起来,不然,土再厚一点儿就爬不动了。他忍着疼痛就爬起来了。黄姑娘只顾扒土,没有发现他。他就把家具靠在坑壁上,蹬着往上爬。他眼看就爬上来了,一条腿已经跪到坑沿儿上了,黄姑娘却发现了。它窜过来,“啊呜”一声,连撞带咬,又把吴氏给撞到了坑里。
黄姑娘继续埋他。
当然,黄姑娘已经是徒劳了。人已经站起来了,怎么还能埋得住呢?那土越填越厚,都成了吴氏的垫脚之物,直到吴氏一抬腿就跨上了坑沿儿。这时的吴氏已克服了恐惧感,他知道这是一场不是狗死就是人活的殊死的战斗。他从土里抽出了五尺,挺杖而起,向黄姑娘发起了反攻。
他们战斗了很久,把即将成熟的高粱打倒了一大片。最后,吴氏就把黄姑娘打死了。
吴氏也被咬得遍体鳞伤,衣服撕得稀烂。他又跑回了怪屯。一到李干图门口就栽倒了。李干图大吃一惊,出来抱住他,说:“咋啦咋啦?”吴氏说:“黄,黄,你家黄姑娘……”李干图起身就抓了一把铁锨,说:“在哪儿?”吴氏说:“我,我把它打死了。”
高妞也跑出来了,惊恐地站在吴氏面前。吴氏望着她,很欣然地笑笑,说:“妮儿,大叔给你仇报了,我把黄姑娘打死了。”
高妞就哭了。一面哭一面爬到地上画十字。她画了十来个十字,因为吴氏身上的伤太多,一个十字上的泥巴不够用。
高妞解放后当过大队妇联主任。
附记二题
一、忘你千般好,只记一时仇。动物之阴毒好仇,不唯阿黄。
旧时,南阳人养猴成俗,许多青砖门楼外系一猴,权作守门吏,成为门楣与身份的象征。猴比狗幽默,来生客拒之门外,来熟客了,罗圈腿一叉一叉的,给你搬凳递烟,让人忍俊不禁。所以,也有不少富人把猴当做雅玩尤物,养在客厅里。有时出门,就让它蹲到自己的肩上,猴有占山为王之得意,人亦有皇冠加顶之骄气。
民国年间,东关赵某宠一猴,每次吸完大烟,余烬吐地,猴辄捡起,学着主人啜一口,皱鼻呲牙,滑稽如小丑。赵某总是解颐一笑。久之,猴渐有烟瘾。一日赵某外出,至晚方归。猴烟瘾大发,将客厅古玩摔破一地。赵某怒甚,将猴毒打一顿。第二天赵某午睡,朦胧间,忽闻响动,睁开眼,大吃一惊:只见猴手持西瓜尖刀,正向他胸口刺来。赵某提脚一踹,将猴踹倒,遂将其杀死。从此再不养猴,且避之若小人。
二、南阳著名男妓黄五少,亦会禁狗咬伤,其法与上文所述相同。
笔者邻人王氏,会禁蛇胆疮。蛇胆疮又叫缠腰火胆,中医叫胆毒,西医叫带状疱疹。患者剧疼难忍。症状多在腰间,带状红斑,逐渐蔓延,延至一周后,人即死矣。20世纪80年代以前,不断有患者呻吟着来找王氏。王氏即询其姓名、生辰八字、住所方位。于正午时分,领其到野地里,让患者向阳而立;他则手执切菜刀,跪于患者身影旁,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念一边用刀砍患者的影子,疮在什么部位就砍什么部位。7遍以后,抓把碎土,起,将碎土捂到患处搓了一把。“好了,走吧。”他说。患者就走了,就好了。不知是什么道理。不是迷信,但也绝不是科学。似乎在科学与迷信之间,还有一种更神秘、然而却是真实的东西,这可能就是灵异。
王氏治病从来不收钱。他为此耽误了不少工分。王氏去世后,其绝技传给了子女。近年虽然人们的科学意识觉醒了,经济条件也好了,但仍不断有久治不愈的患者来禁蛇胆疮,且一禁即愈,让人不禁对古老的巫术产生新的联想。
第四章 苍狼
世界上所有的文字中,我觉得汉字是最细腻、最丰富、最含蓄、最准确、最优美的,有时候一个汉字,就抵得上西方一整部文学著作。你比如说动物的叫声,人叫为喊,马叫为嘶,鸡鸣,猫叫,狮吼,虎啸,狗吠,狼嚎,莺啼,燕呢……一个吼字,一个啸字,百兽之王的威仪,跃然纸上,而且会越想越生动,最后就深深地感染了你,一会儿就把你心中平民的委琐给消融了,仿佛你也成了一头狮子,一只老虎,想吼一吼,啸一啸。而一个啼,一个呢,总把人的魂儿勾引到与情人卿卿我我、相偎相依的幻境里。所以说,汉字充满了审美意蕴,一个字就是一件艺术品,一个字就能给你带来一部文学的享受。
而被怪屯人抹上神秘色彩的是狼嚎。怪屯人说,狼嚎时,身上的所有孔窍都会发出声音,包括眼睛、耳朵、肛门。因此,狼的嚎声非常特别,像多音部混奏,声音不大,但很沉长悲怆,能引起人胸腔共振,听狼叫时总让人觉得心尖一动一动的。怪屯人还说,公狼是向天而嚎,叫天嚎;母狼是向地而嚎,叫地嚎。因此,公狼嚎声高拔,母狼嚎声闷哑。
怪屯人对狼研究这么透,是因为他们那里过去狼多。升龙崖下有十几个狼洞,因此升龙崖下面那条沟就叫狼洞沟。狼洞洞口只有碗口粗,人钻不进去。清朝光绪年间,李大馍的爷爷亲眼看见有只狼钻进洞里,回家跟人们一说,人们就都跑了去,用柴草塞进去,点着火熏,而洞口支了一张渔网,等着狼被熏出来后把它网住。但熏了一天也没把狼熏出来,烟气却从一百多里外的卢山县冒了出来。柴草里混入了大量辣椒和硫磺,一会儿就把卧病在家的卢山县县太爷的老父亲熏死了。原来县太爷屋里有一个地下暗室,一直通到一个山洞里,山洞的罅隙里刺刺地冒出烟来。县太爷以为有人谋杀,但追踪来追踪去本县没人放火。可这满屋的烟气是从哪儿来的呢?聪明的县太爷就在自己这头也点起火来,一边派人四下观察,看烟气从哪里冒出。后来就发现烟气从水北县怪屯的升龙崖下冒出来了,而且发现了几天前燃烧过的灰烬。于是就把李大馍的爷爷抓起来杀了(另一说是李大馍的爷爷参加了白朗起义才被杀头的。后一种说法虽然接近事实,但远没有前一种说法有趣,怪屯的人皆信前者。)。
听说狼有土黄色的,叫紫狼。而升龙崖下的狼都是青灰色,所以怪屯人称狼叫苍狼,或老苍狼。
1960年吃食堂以前,怪屯人夜夜都能听见狼嚎,几乎天天都能见到老苍狼。1960年后一下子就不见了,一说是大跃进把树砍完了,老苍狼藏不住身,跑了;一说是吃食堂时人都饿死了,老苍狼还饿不死?死完个球了!反正,几十年了,怪屯的人再没见过老苍狼,也没听过狼嚎,只把关于狼的传说一代一代往下传。因此,40岁以后的人,心里只有狼的童话,和对狼的神秘与好奇。
2004年4月13号夜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叫声,年轻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但岁数大的人都说是狼嚎。年已82岁的李长有甚至说这是头公狼,因为他听出来这是一声天嚎。于是,一村的人都兴奋起来,一遍一遍地相互传着,说老苍狼回来了!老苍狼回来了!其实他们从来也没把老苍狼当作朋友,它吃过他们的羊,吃过他们的猪,还伤过他们的人。但他们就是兴奋,尽管这兴奋里明显夹带有恐惧,夹带有战战兢兢。也许,几十年没有苍狼为邻,尽管这个邻居是他们的敌人,但他们还是感到了孤独。
这一天怪屯的人特别忙,都在加高他们的院墙;大门不结实的,重新钉一钉;窗户缝隙大的,再加几根木条;撒在外面自由自在啃草的猪啊、羊啊,都撵回了圈。
老苍狼回来了。老苍狼肯定是要回来的。升龙崖上又绿了;狼洞沟里又长满了密匝匝的树;人也吃了一二十年饱饭了。老苍狼应该回来了。
就在这天夜里,19岁的高中三年级学生李独生看见了老苍狼。
李独生是李三馍的儿子。4月13号是星期五,双休日,他在家住,他也听到了那声从没听见过的叫声。后来想想,哎呀!真的是狼叫啊!狼嚎、狼嚎,嚎字用得太贴切了,没有第二个字能这样贴切地名状狼的叫声了。
星期六李独生还要在家住一夜的。半夜里他要小解。小解后,他迷瞪瞪地觑着眼朝院墙外面望望。他望见院墙外面的月亮很好看,像他刚才梦见的一个女同学的脸,圆圆胖胖白白,半遮半掩地藏在西山头的松枝后面望着他笑。这少年一下子就不迷瞪了,他竟拉开大门,要走到大门外面去欣赏月亮。他怕父母听见,开门的动作很轻很轻。
于是,他看见了老苍狼。
一般人看见狼后,都会立即恐惧地呼喊起来,好把狼吓跑。但李独生没有呼喊。他也不恐惧。他想好好看看狼,看看狼是什么样子,看看狼是什么做派,看看狼要干什么。出生在狼窝子旁边,可是一辈子光听说狼,却没有见过狼。今天终于见到了,多难得呀!这肯定就是昨晚嚎叫的那只狼吧?
他没有出大门,而是躲在闪开的门缝里,观察着老苍狼。
老苍狼蹲踞在大门西边,距院墙有1米远,昂头望着院墙。他要跳过院墙吗?墙头上白天又加了两层石头,有四五尺高了,它跳得过去吗?
月光皎洁,能看见树叶子是绿色的,也能看见狼的颜色。果如老人们所言,老苍狼是青灰色的,扫帚尾巴,耳朵是尖的,直直的竖着,后腰很细,前膀子粗壮,比狗大不了多少,但比狗昂扬有雄气。
忽然,老苍狼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院墙根走去。走到院墙根后,慢慢转过身,又一步一步往回走。这次它停到了距院墙有两米远的地方,然后又蹲距下来,昂首望着墙头。
老苍狼究竟要干什么呢?墙头上有什么可看呢?
忽然,老苍狼又站了起来,拖着尾巴,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墙根走去。到墙根后,又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这次,它停在了距墙根有两米半远的地方,蹲踞着,望向墙头。
事后李独生才知道,老苍狼来回往墙根走,是在反复测量距离。而当时,再怎么也想不到它竟会有只有人才具备的这种智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苍狼突然起身向后退去,退了四五步远,后腰猛地一凹,向前飞奔,奔到刚才蹲踞的两米半远处,跃起,竟腾空飞过了墙头!
而墙头里边,就是他家的猪圈,一条120来斤的长白猪,正在香甜地睡觉。
李独生把头从门缝里回过来,看见老苍狼的身影如一条龙,从天而降,飘然落在猪圈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一个月后,李独生的班主任在他的脸上挥了一拳,打得李独生流了鼻血。高考在即,他竟抱着一本厚厚的小说看得废寝忘食,不说复习功课,就连正常的课他也不上。
他看的是姜戎的《狼图腾》。这是一部带学术研究性质的小说。小说在叙述了狼的神异和人对狼的图腾崇拜以后,得出惊世骇俗的结论:中华民族的龙图腾,其实就是狼图腾;世界上是没有龙的,龙就是狼,考古发掘的早期龙的形象,其实就是一个飞奔纵跃的狼的形象。看着小说,回忆着那晚老苍狼从天而降的身影,李独生激动极了,狼就是龙,他相信这结论就是真谛,这发现伟大极了,小说的作者伟大极了。不过李独生想补充一点儿:龙的读音是不是就是狼的读音?ng——long,你看,只错一个字母啊,读起来也很相近的,说不定远古时候就把狼叫做龙——李独生完全沉迷到《狼图腾》里去了。
继续讲那天晚上的事。
李独生明白狼的目的了,它是要背他家的猪。但直到这时,李独生仍没有喊叫。老人们说,狼吃猪的时候,不是就地咬死吃,而是要背走吃。因此,“狼背猪”不仅成了一个常用词,而且是一个很有名的五子游戏,山里的孩子们都会玩。今天,他要看看狼是怎么背猪的。它能把猪背走吗?它从哪里背走呢?肯定是从大门里了。那么,它怎么开门呢?门是闩着的呀。李独生赶紧把门闩轻轻地插上,躲到了一边。他要看看老苍狼是怎么打开院门,把120斤的长白猪背出去的。
老苍狼落地后竟然没把长白猪惊醒,它仍然扯着呼噜香甜地睡着。老苍狼并不急于惊动猪,而是仔细观察猪圈,猪圈是长方形的,长约6米,宽约4米。老苍狼选择了对角线的距离,从圈角到墙根走了一趟,量了量。然后,用前爪在猪身上轻轻地拍了拍,又伏下身在猪嘴上吻了吻。狼和猪亲吻,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的。长白猪似乎感觉到了,很陶醉地哼哼着,像情人初吻时的呻吟。老苍狼吻了几下后,就张嘴噙住了猪的耳朵,并且轻轻地“唧咛”了一声,像咬耳密语。猪就站起来了。这时,老苍狼四肢伸开,趴到地上。长白猪就骑到了狼的身上。猪的两只前腿从狼的脖子里插下去,后腿垂在狼的后跨前边。老苍狼慢慢站起来。猪的两条后腿触着地,帮助狼用力。猪腿短,狼腿长。当狼完全站起时,猪的4条腿就都离了地,狼就把猪背起来了。狼背着猪走到猪圈角起,仰首望了一眼墙头,然后助跑、跳跃,一下子飞过了墙那边。只是把白天垒的石头撞掉了两块。
一只狼,一只后腰只有一把粗的老苍狼,自身也不过五六十斤重,竟然背着一头120斤重的猪,跳过了四五尺高的墙头!
就在老苍狼跃起的一刻,李独生拉开了大门。他探头向外一望,老苍狼已经背着长白猪落在了地上。不过落地时是猪在下面,狼却4条腿朝上翻在了上面。李独生听见长白猪被跌得沉重地哼了一声。
李独生以为猪被摔死了,老苍狼该吃肉了。可是它却不吃,4条腿弹蹬两下从猪身上翻下来,然后张开大叉子嘴去咬猪耳朵。猪就忽地站起来了。老苍狼用嘴叼着猪耳朵,甩着毛茸茸的扫帚尾巴,去抽打猪的屁股。猪就向前走了。在老苍狼不停的抽打下,它越走越快,后来竟奔跑起来,一会儿就消失在狼洞沟的树丛里了。
自始至终李独生没叫喊一声。当他回到屋躺在床上后,仍为狼的神奇激动不已。那时他还没看《狼图腾》,但他知道有这么一本书,专门写狼的。只是学校图书馆没有,书店里卖的又太贵。这次,他决定再贵也要买一本看看了。
直到第二天吃罢早饭,李独生的母亲端着剩饭去喂猪时,才发现猪不见了。跑哪儿去了?院里就这么大个地方,它能藏哪儿呢?昨晚忘记上圈了?不会的,黄昏时候明明白白把它从外面撵回来了,不但上了圈,而且院子的大门也一直小心地闩着……正在疑惑不解之时,儿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了,说:“妈,昨晚上,猪叫老苍狼背跑了。”
李三馍和妻子就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见的。
胡说!大门上得好好的,从哪儿背出去的?
从墙头上。
李三馍循着墙头看了看,就看见墙上被撞掉了两块石头。
你怎么知道的?李三馍又问。
我撒尿,亲眼看见的。
李三馍就一巴掌掴在了儿子后脑勺上:“你咋不嚣喝(呼喊)?”
母亲心疼儿子,说,你个兔鬼孙!打娃子干啥?娃子胆小,害怕不是?
李独生却分辩道,我不害怕!我是想看看狼是怎么背猪的。
李三馍那个气呀!伸手又掴了一巴掌。指望这头猪到秋天卖了给你娃子交学费哩,这下可好,眼看着让狼背跑了!李大馍却把弟弟嚷了一顿。他对侄子大加赞扬,说,好,好!独生这娃好奇心重,不是个一般的人,是个科学家的料!娃,以后的学费大伯给你包了,好好读书,学你四叔,给你奶挣气,考个好大学!
3个月后,李独生考入西北农业大学野生动物系。该系一个老教授,也姓李,待他很亲。但有一天在谈到《狼图腾》上认为中国人的龙图腾就是狼图腾时,李教授大怒,斥骂《狼图腾》的作者无知无耻,胡说八道,歪曲亵渎中华民族的图腾崇拜。李独生与老教授激烈争辩,最后竟助之拳脚,将老教授搡倒在地。李独生上了不到一年大学,即被学校开除,闲散在家,整天神经兮兮,说也要写一本关于狼的书,书名叫《东方苍狼》。
从此,李独生就整天沉迷在狼的遐想里。他把县图书馆里的书架都翻遍了,寻找一切有关狼的书籍,连外国的《狼王洛波》《白牙》都看了。他把升龙崖下的十几个狼洞都钻遍了,想寻找狼,特别想抱一个狼娃儿回来养大,以资研究。可是连狼的影子也没见到过一次。苍狼纵身跃过墙头的身姿太优美了,太动人了,太伟大了,那是一只真正的腾飞的龙啊!李独生经常模仿着苍狼的跃姿趴在地上匍匐、跳跃,幻想着有一天像一条狼——不,像一条龙一样腾空而起。可是他总也飞不起来。
李独生本来是圆胖脸,后来脸越长越长,下巴却长没了,嘴巴长长的凸着,面部干涩,且长了一层浓密的细毛。两只眼睛瞳仁金黄,目光尖利。一看就是一副狼相,人们都喊他狼脸。
李独生的大伯李大馍在给县文化馆建图书大楼时,看过明嘉靖县志,知道怪屯这个地方曾经有过人变狼(见《楔子:关于怪屯》)的记载,原以为荒诞不经。现在看侄儿越长越像个狼,心里就慌了,是不是要历史重演啊?他就领着侄儿到中心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是脑垂体亢奋。有方儿治吗?有。开了许多药,吃了很长时间,花了一万多块钱,结果吃得侄儿身上的毛也长出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直不拉的,像狼嚎。
李大馍待兄弟子侄们比真正的父亲还亲。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侄儿的病。他领着侄儿到北京、上海、武汉、广州,凡是全国有名的大医院跑遍了,耽误了一年生意,又花了十几万块,却毫无结果。他当然不甘心,不信偌大个世界,就没有人能治好侄儿的病。回水北后,就去找一位中医专家。这位中医专家就是李病吾的徒弟3号。3号由县卫生局副局长调任县医院院长,现已退休,经常到各医院专家门诊坐班,颇有当年李病吾之风。3号仔细听了李独生的病史,又看了李大馍从北京等大医院带回来的一大沓子检查化验病历,很不屑地撂到桌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家是怪屯的?”叔侄俩同声说是。“知道李病吾不知道?”李大馍说:“知道,我问他喊六爷哩。”3号就拍拍那摞子病历说:“崇洋媚外不是?外地和尚好念经不是?十来万块就买回来这几张废纸?这娃儿的病叫意浸骨病。就是用意太专、太深,浸到骨头里边去了,骨随意变,他成天想着狼,就慢慢变成狼形了。按照现代的科学来解释,可能是精神的长期作用,导致基因异变。这病好治,我给你开个方,只需花10块钱。这方是你六爷传给我的,他也仅治过一例,效果很好。”他就拿过处方签开药方,将大医院的病历、x光照片等揎了一下,说:“拿过去!碍我事。”
这中医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