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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当时自己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反正他清醒过来时,已身陷囹圄。罪名是“大逆不道、乱杀无辜”,且属于谦死党,公然叫嚣要为于谦报仇。

    乐漫天听得这些罪名后,忍不住仰天狂笑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时刻不忘推翻大明江山,却被视为大明忠烈于谦的死党。

    这岂非是莫大的讽刺?

    他认为自己已经死定了,不料想却仍有人从锦衣卫的魔爪中将他救了出来。

    领头的是一个女郎,一个非常非常奇怪的女郎,很美、很热情,也很疯狂。

    他不想陷入“英雄美人”的结局之中,所以他刚脱囚车,就抢了一匹马逃走了。他知道这些救地的人才真是于谦的“死党”,他却不是。

    可他却没跑掉,当天晚上就在一家客栈中被那个女郎堵在被窝里。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责怪他忘恩负义,而是骂他是块木头,因为她就在被窝里,而且还压着他,可他居然不肯动弹。

    结果是“木头”狂怒地推开了她,并且恶狠狠地把她抱揍一顿。自己跑到屋顶上“餐风宿露”去了。

    他之所以要打她,并没有任何原因。只是他想打人,而她又恰巧离他最近。

    他这么对待她,岂非又是忘恩负义?

    此后足足有三个月工夫,她一直死缠着他不放,无论他怎么躲也躲不开,怎么骂她也骂不走。

    打她更没有用,他越是打她,她越是高兴。

    碰到这么个主儿,乐漫天还有没有办法呢?

    当然有。

    他忽然开始变得温柔,变得情意绵绵,变得疯话连篇,他搂着她,柔声告诉她,说他真的很爱她,他之所以那么躲她打她骂她,是因为他实在不想连累她,可她既然这么情真意切,他也就决定把自己交给她……总之,他把他所知道的最肉麻的话都说出来了,而且还热泪盈眶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被吓跑了,临走还狠狠给了他四个耳光,外加两脚,她连回头看他一下都没有。

    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好的。一旦那件东西自动送到你手上,你又会觉得它没什么稀奇的地方。

    乐漫天赶走了她,心里却更孤独寂寞了。

    他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很想出家,因为他觉得活在尘世上没什么太大的意思。父亲的霸业不可能成功,朱家的天下也不会太长久……女人更是不过尔尔,既不值得珍惜,也不值得糟塌。

    但出家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出家不过是江湖人求生保命的一种手段,或是贫苦人一种混饭吃的职业。

    他当时的确感到茫茫天下,竟无他容身之地。

    直到他遇到“她”为止。

    直到他们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儿子为止。

    “她”从未跟他说过话,但“她”并非哑巴。

    他听见“她”逗儿子玩时,说话的声音又甜又美,柔润动人。

    他从未见过“她”的容颜。

    “她”总是用黑纱蒙着面,他们的欢爱都是在黑漆漆的夜晚进行的,在黑漆漆的洞中进行的。

    他在心中称她为“夜娘”。

    她似乎就是夜的女儿,是黑暗中最优雅最可爱的精灵,是他并不算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最令他难忘的、也是最美好的记忆。

    可也仅仅只是“记忆”而已。

    除了“记忆”而外,“她”还给他留下了什么呢?

    如果夜娘决定不回到他身边,他就只可能在记忆中想她,想他们的儿子……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见到夜娘的,他只记得自己在桐柏山中的一家酒店里喝醉了,一觉睡醒时,夜娘已在身边。

    夜娘住的地方是一处深谷,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他奇怪夜娘是怎么会居住在那个地方的。

    他问过,但夜娘不说。

    他不知道夜娘干吗一定要蒙面。

    他问过,但夜娘不说。

    夜娘就像是一个谜,一个水远也解不开的进。而正因为如此,他才很安心地在那个“世外桃源”中住下了,并希望自己能永远住下去。

    虽说如此,他还是找过出路。

    夜娘并没有限制他行动的自由,他可以在深谷里四处转悠。

    他试着寻找出谷的通道,连深谷的边边角角的地方都找遍了。

    除了几个小的可怜的兽岤外,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难道夜娘出谷入谷,都只能沿着峭壁攀行?

    他也试着向上攀行,试过几次,终于没有勇气攀到百多丈高的崖顶。

    夜娘的武功,岂非高得不可思议?

    他不明日夜娘为什么把他“抓”到这里来。难道她仅仅是因为寂寞了,想找个男人做伴,而他又恰巧是那个男人?

    他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留下来。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陪她一辈子。

    可夜娘显然并没有要他陪她一辈子的意思。

    进谷后三个月的某一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在“世外桃源”中。

    他在桐柏山中整整找了两个月,居然没有找到夜娘和她的峡谷。

    夜娘就像是个梦一般消失了。

    找到后来,他也怀疑自己真的做了一个很香艳的怪梦。

    但这个“梦”的时间似乎也太长了一点。然而,人生既然都不过是一个梦,三个月的梦好像也并不算长。

    他放弃了努力,又回到红尘中,依然为陈家的大业奔波。

    但他已实在没兴趣。渐渐地,他就不再忙乎那些父亲交给他的事了。无论父亲怎么猜测,也没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至少是不太清楚。

    然而,整整一年后的同一天,他又到了桐柏山中的那家酒店,又喝醉了,醒来时,又已在夜娘身边。

    夜娘将一个胖嘟嘟、雪白粉嫩的小男孩抱给他看。

    这是他的儿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欣喜地亲吻着儿子的小脸,感激地望着夜娘。

    夜娘转升了眼睛,但他已瞥见了她眼中晶莹的泪花。

    他许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幸福,比所有的人都幸福。

    生活重又充满了光明,人生重又有了目标,他怎能不感到幸福呢?

    可无论他怎么劝说,夜娘也不愿跟他一起出山。她总是摇摇头,抱着儿干走开,好长时间不理他。

    她哄儿子的声音让他感到嫉妒。

    终于有一次他生气了,大声吵吵起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好歹我还是你儿子的爹,你就这么对我?”

    夜娘冷冷看了看他,提笔在纸上写道:“如果你从此不碰其他女人,我就跟你说话。”

    他的火气更大了:“我告诉你,自打上次离开你之后,我就没碰过其他女人卜’

    夜娘不为所动,又写道:“你发誓,凭咱们的儿子发誓。”

    他绝对相信自己的武功和定力,他当然愿发誓,而且绝对相信自己全守诺……

    于是他就发现,夜娘的眼中充满了浓浓的爱意。

    但她并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摘下蒙面巾。

    她要考验他五年,如果他能顺利通过考验,她才答应跟他走。

    这一次他同样只呆了三个月,就又在昏睡中回到凡尘。

    从此后,他的一颗心就全系在那“世外桃源”里的夜娘和儿子身上了。他不理会父亲要他成亲的“忠告”,也拒绝和任何女人来往。

    在别人眼中,他变了,变得懒惰、落拓、猖狂。

    可现在呢?

    五年期限未满,他就“食言”了。

    无论他是否出于自愿,他总归是栽在马大娘身上了。

    如果夜娘来找他,他将如何面对夜娘?

    就算夜娘永远都不会来找他,他又将如何面对自己?

    更何况这种“食言”又是一种奇耻大辱呢?

    他感到自己已快要熔进马大娘湿润肥软的大嘴里,快要被吞进去,而他却无能为力,不能自拔……

    他痛苦地嘶叫起来。

    他从一开始,就对辛荑的到来感到不满,但拿主意的是乐无涯。他虽是乐无涯的儿子,以前也曾叱咤风云,但因近来的懒惰和装疯卖傻,已失去了“参政”的权利。

    他感到辛荑的存在对自己的守诺是一种极大的威胁。尤其当他看见那些青年高手被她迷得失去了理智和记忆之后,更是惊骇。他开始变本加厉地装疯卖傻,以图躲过辛荑的诱惑。同时,他也暗中联络人手,准备将辛荑赶出蜗幅坞去。

    辛荑这次去扬州,一为“筹”钱,二为收罗张桐。乐漫天悄然随行,探她底细。结果发现她的确能摄魂,而且精擅魔音。

    他的另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看见了那个在大漠上救了他性命、又毁了他信仰的人。

    那个人当然就是秦凉。

    他也没料到,昔日的大英雄,居然也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看见了秦凉,秦凉却没看见他。

    他不愿和秦凉见面,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就是不愿意。

    结果他还是看见秦凉了。

    正如他不愿被女人诱惑,却还是被马大娘“诱惑”了。

    这是不是天意?

    天意是不是该被诅咒?

    *** *** ***

    马大娘终于松开了他,嘶声笑道:“你不会杀我的,你不会的,嘻嘻……你舍不得杀,你舍不得杀我,嘻嘻……”

    乐漫天瞪着她。他只是那么死死瞪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

    马大娘笑道;“我会生儿子,我原来就会生儿子……我向来就是生儿子的,嘻嘻……我会给你生儿子,给乐家留后,我会……”

    乐漫天突然间觉得自己想笑,想放声大笑。于是他就开始笑,扯开了喉咙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疯狂而且绝望。

    马大娘骇然望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四个少女更是吓得战战兢兢,直往墙角里缩。

    乐漫天突又止住笑,抓起马大娘的衣裳,扔给她,微笑道:

    “马皇后,您该穿上衣裳了!”

    他又指着那四个少女,缓缓道:“你们不用怕,我也封个贵妃什么的给你们做做。马上穿好衣裳!当贵妃的人怎么一点体面都不讲?”

    石壁移开,乐充涯威严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大护卫。

    乐漫天笑嘻嘻地跪下了:“孩儿给大上皇请安。”

    乐无涯的老眼中射出了凛冽的冷光:“马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马大娘张口结舌。

    乐漫天喜孜孜地道:“启禀太上皇,马皇后肚子里有一个小皇帝,日后要登基的。”

    乐无涯身后的四大护卫也面上变色——乐漫天似已真的疯了。

    乐无涯僵立半晌,缓缓走了出去,他的身子似乎佝偻得更厉害了。

    “不许乐漫天他们六个人再出来。”

    这是乐无涯“收权”后下的第一道命令。

    第十一章 旧梦新愁

    凹凸馆前车水马龙,笑语喧哗,根本不像是一个月前刚刚发生过命案的地方,而且看来生意似乎优胜往昔。

    椰影儿低声道:“爹,就是这里。”

    柳红桥一皱眉头,哼了一声,低喝道:“都进去!”

    一行十人苦着脸进了凹凸馆。

    秦凉满面堆笑地迎了出来,低声道;“各位可是万柳山庄来的朋友?在下秦凉,华兄的朋友,特代华兄为各位接风。”

    柳红桥冷冷打量了他一下,寒声道:“华良雄在哪里?他为何不来?”

    秦凉忙赔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柳庄主了,久仰、久仰!柳庄主,华兄只说尚有要紧事,须得暗中查访,等不及和各位见面了,要秦某代为致歉。柳庄主若有吩咐,秦某可效微力。”

    影儿怒道:“他是做贼心虚!”

    秦凉微笑一揖道;“这位定然是柳女侠了,幸会、幸会!淮扬一带,柳女侠的名头已响亮得很了。”

    柳红桥叹了口气,只得先把随行众人向秦凉—一引介。

    那个长髯五绺、相貌清奇的老者,正是以伏虎拳法名动武林,享誉数十年而不衰的“沧州一只虎”白野。

    一个矮胖的红面老者,乃是德州府的“青龙偃月”吴敌。

    此老虽不及关公魁伟,却喜自比关王爷,手中一把青龙偃月刀竟也重达百二十斤。

    一个身着一袭灰布旧袍的质朴老者,却是济南的“赛仁贵”赵无畏。济南赵府乃是武林世家,赵无畏更是以自创的一套“赵家神掌”享誉武林。

    一个气宇轩昂、伟岸肃穆的中年大汉,便是号称“八方来朝”的孟天王。此人生具霸王之相,武功如何却鲜有人知。不过据说他出道以来尚未有过败绩。

    第五个是个形容萎琐的阴冷老头,报出的名号却令秦凉心头一凛。

    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竟就是天下三大凶神之“大凶”、号称“一王剑”的王毛仲。

    武林中传说王毛仲早已不存人世,却不料竟被柳红桥请了出来。

    能请动这五人一齐出山的,天下除了柳红桥实在也想不出再有谁了。

    秦凉—一躬身致礼,除王毛仲外,另外四人也都客客气气地还了一礼。

    王毛仲坐在靠墙角的一把椅子上,两只小眼睛阴森森地盯着秦凉,一声不吭。

    秦凉被看得毛骨悚然,面上却仍干笑着,又和另外三人见礼。

    这三人中有两个是仆人打扮的哑巴,一个叫阿大,一个叫阿二,他们的眼睛也都一直狐疑地盯着秦凉。

    另一个则是黑巾蒙面、体态啊娜的年轻女子。她的目光冷得似能透骨而入,却也一声不吭,看样子却又不似是哑巴。

    柳影儿介绍说,这位年轻女郎是她的朋友,是特地来帮助她的,秦凉唯唯,但神情似乎有点不相信。

    这位名叫白蕖的女郎会不会就是柳影儿的姐姐柳依依呢?秦凉好像很有些怀疑。

    柳红桥不悦地道:“秦先生,华良雄到底去了哪里?”

    秦凉低声道:“柳庄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华兄临行时,吩咐在下张罗好各位的食宿,在下已在城南‘李记’|qi|shu|wǎng|客栈给各位订好了房间,咱们先过去如何?”

    柳红桥面上出现了一丝满意的微笑,声音也柔和多了:

    “秦先生想得果然周到,此处的确不是我辈中人久留之地。秦先生,这就请带路吧!”

    一路上,柳影儿一直挺好奇地打量着秦凉。隐隐约约地,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秦凉,可就是想不起来。

    王毛仲一直闷着头没吭声。但他也一直在注意着秦凉的一举一动。

    柳影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秦先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秦凉转头,微笑道:“哦?不会吧?”

    柳影儿固执地道:“我想不起来了,但我敢肯定我以前见过您。”

    秦凉点点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或许吧!在下是属于那种样样平常的人。这种人所在皆有,柳女侠肯定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但印象却又不深。”

    影儿道:“秦先生,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秦凉道:“的确不是。在下原是江西会昌的一名寒士,家境还算过得去。少年时突发痴想,要览尽天下名山大川,于是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初时倒还玩得兴致勃勃,可到了扬州,两脚就不听使唤了。”

    影儿冷哼了一声,知道他是被青楼里的坏女人们迷住了。

    被坏女人迷住的男人,当然不能算是个好男人。

    “可秦先生怎么会认识华良雄的呢?”

    秦凉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下和华兄可算得是同病相怜,他有家回不得,在下也是一样。”

    影儿急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华良雄的家在哪里?”

    秦凉苦笑道:“柳女侠何必明知故问呢?”

    柳红桥突然转身,逼视着秦凉,冷冷道:“你对华良雄的来历很清楚?”

    秦凉也只好站住:“在下和华兄彼此意气相投,同是无法回头的浪子,彼此都曾在醉后倾吐过心中的苦水。华兄的事,除了各位,大约只有在下最清楚了。”

    影儿叫道:“他是不是华平?”

    秦凉沉声道:“是的。”

    柳红桥和影儿都僵住了。尤其是影儿,她为自己在济南被华平轻松地骗过而震惊。

    秦凉叹道:“华兄知道你们不会放过他,所以就自己先走了。他不想跟你们照面。”

    影儿好容易缓过神来,咬牙切齿地道:“他就是躲到地下,我也要杀了他!”

    王毛仲冷冷地道:“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客栈。”

    秦凉道:“柳庄主,据华兄所言,风少侠被囚在蝙蝠坞。’“蝙蝠坞”三字一出口,几乎所有的人面色都变了。王毛仲虽然没什么吃惊的神情,但嘴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蒙着面的白蕖眼中也闪出了惊恐的神色。

    柳红桥沉声道:“果真是乐无涯?”

    秦凉道:“不错。华兄和在下这几日抓了不少人寻问情况,终于得到了一点儿消息,只是尚不知蝙蝠坞的路怎么走。

    华兄这次去太湖,是想先亲自探查一下,偷偷掩过去,出其不意地端掉乐无涯的老巢。”

    要想端掉乐无涯的老巢蝙蝠坞,世上可说没有一人有此能力,但柳红桥却相信秦凉之言无虚。

    华平武功虽非绝顶高手,一身毒功却是天下无双。其用毒术之高明,就连华雁回也难以匹敌。“松风阁”毒功毒术的集大成者,就是华平。由华平暗中用毒对付蝙蝠坞的人,即使不能毕奏全功,亦必可大大削弱蝙蝠坞的力量。

    柳红桥道:“华平已去几日?”

    秦凉道:“前日走的,想来已到苏州。他说让各位赶去天下第二泉边,由他再安排人手护送各位去太湖。柳庄主是否歇息一日再去?”

    柳红桥心急如焚,道:“不用歇了,马上就走……秦先生,禇不凡究竟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秦凉道:“据在下所知,禇帮主和乐无涯是生死之交,彼此救过对方的性命。但这件事他可能并不知情。”

    柳红桥道:“哦?”

    吴敌奇道:“老夫好像从未听说过乐无涯有朋友。”

    白野也道:“禇不凡和乐无涯竟会是’生死之交’,这话只怕没人肯信吧?”

    秦凉苦笑道:“也许正因为没人肯相信,才是真的。”

    赵无畏道:“秦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秦凉道:“也许正因为乐无涯不交朋友,一旦他真的有了一个朋友,就肯定是生死之交。”

    影儿急得跳了起来:“快去吧!你们还吵什么?!”

    秦凉含笑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时候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情,还是不要预先知道的好。

    秦凉不敢肯定,柳影儿知道风淡泊的现状后,会发生些什么事。

    王毛仲冷冷道:“秦先生,你不去?”

    秦凉恭恭敬敬地道:“在下虽也学过几手庄稼把式,但实在是很不像样子,去了也没有什么用,反而给各位添麻烦。”

    王毛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老夫不怕麻烦。”

    秦凉讪笑道:“可……可……可在下实在……实在无法……脱身

    王毛仲森然道:“秦先生对江南情况比我们要熟得多。有秦先生同去,只会有天大的好处。我看得出。你的武功虽不算极好,但也足可列于一流高手。再说,老夫可以保证你不受到任何伤害,你用不着害怕。”

    凭王毛仲的凶名奇功,要保护一个秦凉,实在是绰绰有余。

    可秦凉还是摇头:“王老前辈,在下不是不敢去,而是……

    而是有事,脱不开身。”

    王毛仲冷笑道:“秦先生有什么令事情,我可以留下一人替你做。”

    秦凉苦笑道:“只怕……只怕这事不太好替代吧?”

    王毛仲傲然道:“天下还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王毛仲。”

    秦凉道:“王老前辈当然无所不能,可这件事在下还……

    还不能让王老前辈代替在下做,因为……”

    王毛仲已然大怒,声音变得很刺耳很难听了:“放屁!老夫愿意去做的事,还没有人能阻止。”

    秦凉的火气也冲上来了:“王老前辈,在下尊敬你是个老人,有些话不太好出口,但请阁下不要出口伤人。”

    王毛仲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剑,一把金灿灿的剑,剑身中央有一金质的“王”形架嵌住剑刃。

    这就是王毛仲的武器——著名的“一王剑”,不知饮过多少人鲜血的“一王剑”。

    剑尖指在秦凉的咽喉边,连一点颤动都没有。仅从王毛仲拔剑的功夫看,天下能超过他的剑客,可说一个也没有。

    王毛仲冷冷道:“你必须去。”

    秦凉傲慢地道:“我有事,去不了。”

    王毛仲道:“老夫找人替你办理。”

    秦凉冷笑道:“可我不愿意。换了是你,你也绝不会愿意。”

    柳红桥忙打圆场:“两位何必伤了和气呢?王大侠,秦先生不去,想必也有他的苦衷,咱们何必强人所难呢?”

    赵无畏也呵呵笑道:“两位请看老夫等人的薄面,先且罢手吧!凡事都有个商量么,是不是,秦先生?”

    王毛仲不为所动,怒道:“秦凉,究竟是什么事使你无法去太湖?”

    秦凉慢慢地道:“在下三日前刚刚娶亲,是以无法成行。”

    王毛仲手一颤,剑尖差点划破了秦凉的咽喉,他的声音也变得尖利急促了:“你……竟然敢……敢以此戏弄老夫!”

    秦凉平静地道:“在下成亲之事,乃是实情。阁下说我戏弄你,让我很有点莫名其妙。我听不懂。”

    王毛仲怔了半晌,悻悻地收回剑,缠在腰间,冷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很好的借口。”

    秦凉道:“对各位来说,或许是认为在下怕死,或者是贪恋温柔乡。可对在下来说,成亲是一件大事。”

    他叹了口气,黯然道:“在下在这个世上混了快四十年了,好容易有了一个妻子,有了一个安稳的家,岂能不珍惜?要在下离开新婚妻子去冒险,在下实是难以从命。在下已年近不惑,血气方刚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在下已只想守着妻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王毛仲道:“那你为什么要帮华平?你既已插手这件事,再想脱身,只怕就很难了吧?”

    秦凉摇摇头,凄凉地道:“在下事先已和华兄说好,帮忙只到此为止。若非在下和华兄交情不错,在下还不想管这件事呢!”

    他看了看王毛仲,又看了看众人,苦笑道:“在下已不再有豪气了,尚乞各位见谅。”

    谁也没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闯江湖本是年轻人的事业,当你不再年轻时,又何必再干年轻人要干的事呢?

    如果你能够退步抽身,为什么不呢?

    柳红桥打破了尴尬的局面,笑道:“秦先生,多有得罪,失礼莫怪。待蝙蝠坞事了,老夫等一定登门相贺。”

    影儿也笑问道:“秦先生,你……你的夫人是谁呀?漂亮不漂亮?”

    秦凉微笑道:“漂亮倒是很漂亮。她叫陈思思。”

    吴敌和孟天王都忍不住“哦”了一声。影儿诧异地道:“你们知道?”

    吴敌的红脸更红,孟天王也神情不安,两人都连忙道:“不认识,不认识。”

    秦凉平静地道:“拙荆曾是烟花女子,认识她的人很多,并不奇怪。”

    王毛仲呸道:“贱货!”

    秦凉勃然大怒,吼道:“放你妈的臭狗屁!”

    柳红桥暴喝道:“都别说了!”

    王毛仲怒道:“我偏要说!贱货!”

    秦凉突然间又丧失了和王毛仲对垒的勇气。他凄凉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不错,她是个贱货,可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家半斤八两,谁也不怨谁。”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囔囔道:“她曾经说过,我要是狗,她就是母狗;我若是猪,她就宁愿当母猪。”

    他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微笑:“我和她很般配,而且我真的很爱她。她也真的很爱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想到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身挑衅似地环视一下房中呆立的众人,坚定地道:

    “我们有未来!”

    然后他就挺胸抬头,负手洋洋而去。

    许久许久,谁都没有作声,似乎他们都被秦凉的“宏论”震撼了。

    终于,吴敌干咳了一声,道:“这秦凉倒真是条好汉子。”

    孟天王也道:“他是对的,错的是我们。”

    白野叹息道:“苦水里泡大的人,知道什么最甜。”

    赵无畏沉声道:“有时候我也想过,我大概只有往事可追忆,而没有将来可期盼。唉,真是为虚名累了一生啊!”

    王毛仲还是呆在屋角,一声不吭,连眼睛都闭上了。白蕖默默地坐着,似乎在想什么心事,眼中蕴满了泪水。

    影儿低声问柳红桥:“爹,你看这个秦凉会不会就是华平?”

    柳红桥摇摇头:“华平比他高比他瘦。面貌可经易容改变,身材却无法改变。但我也无法确认他不是,焉知他没有学过叠骨之法呢?”

    影儿道:“我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地,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柳红桥转头问阿大和阿二:“你们是看着华平长大的,你们说说看。”

    阿大阿二都摇头,但眼中却又有一丝疑惑和茫然。

    王毛仲冷冷道:“你们不用猜了。他不是华平。”

    影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王毛仲道:“华平再堕落,也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

    他森然笑了一下,慢慢地道:“如果他是,他就绝对走不出这间房子。”

    影儿打了个寒噤。

    *** *** ***

    八月十二。月上时分。

    八月十二的月竟已经快圆了。

    柳红桥一行十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虎跑泉边。

    月光流华,泉声呜咽。他们静静地坐在泉边乱石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

    五条黑影从远处飘了过来,无声无息。

    “华平!”影儿当先跳了起来。众人接着站起,王毛仲缓缓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王毛仲为什么要杀华平?知道的人不肯说,不知道的人不敢问。

    五条黑影奔到离他们约两丈远的地方,突然停住。当先一人走上两步,抱拳沉声问道:“柳大侠吗?”

    柳红桥出列,也还了一礼:“正是柳某。”

    那人道:“在下尹世仁,是华兄的好朋友。华兄已经去编蝙蝠坞了,特嘱在下在此迎候柳大侠诸位。在下还带了四位水路上的朋友,他们知道去蝙蝠坞的水路。请各位马上上船,请!”

    谁也不会怀疑尹世仁的话。在凹凸馆和秦凉接头,是华良雄用传音入密之术跟影儿说的,所以秦凉是绝对可靠的,而秦凉也是在保密情况下说出在虎跑泉碰头的,所以尹世仁自然也可靠。

    众人随着尹世仁五人,向湖边奔去。月光下,淡淡的十五条身影,如箭一般迅捷。

    世上绝对没有任何帮派,能阻挡得了这十五个人的冲击。

    月上中天。十五人分乘五条小船,划进了波光粼鳞的太湖中。

    天净月白,秋水无际。白苇紫萍都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气味。

    尹世仁的船上,坐的是王毛仲和柳影儿。

    影儿不住打量着尹世仁,她觉得尹世仁比秦凉更像华平。

    尹世仁的身材和华平差不多,都是又高又瘦,但似乎比华平又要稍高一点,稍瘦一点。

    华平是北京口音,秦凉是扬州口音,略带江西口音,尹世仁却是苏州口音,而且很纯正。这也似乎证明尹世仁不是华平。

    而且,华平白白净净的,这个尹世仁却较黑,也不像是华平改扮的。

    “也许,这个尹世仁真的是华平的好朋友,而不是华平本人。”影儿暗暗叹了口气:“我干吗总是疑神疑鬼的呢?”

    影儿仰望着天上的明月,痴痴地想着心事:

    “大哥哥在那里一定受了许多苦,他那么倔强的人,肯定会惹恼那些坏人的……待我救出了他,我要好好亲他,帮他治伤,然后,然后呢?我就和他躲起来,躲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她不愿正视风淡泊被辛荑迷住这一事实。她反复告诫自己,大哥哥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他不会喜欢那个坏女人的。

    但无论她怎么否认,都无法赶开那种可怕的念头。她亲眼见过辛荑的绝世容貌,也亲眼看见风淡泊痴迷地伸手要去抱辛荑。

    如果风淡泊真的已被辛荑迷住,而且做出了对不起影儿的事,影儿该怎么办呢?

    “……那不能怪大哥哥,是那个坏女人会摄魂术,大哥哥虽然会被迷住,但心里一定还是爱我。……待大哥哥回来了,我绝不怪他,要待他更好……”

    往日的欢爱情景刹那间涌上心头,影儿只觉心头痛得厉害,只想大哭一场。

    在分离后再回首相聚时的崎旋风光,岂非更增凄凉、更添痛苦?

    *** *** ***

    王毛仲突然说道:“尹世兄,老夫想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尹世仁怔了一下,奇道:“王老前辈,现在咱们已在湖上整个太湖都有蝙蝠坞的人,让他们发现了可不太好。”

    王毛仲冷冷道:“尹世兄,老夫知道,话音在水面上传得远。但对于内家好手来说,目力和听觉都该是一流的,他们若已听到话音,必然早已发现了我们。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尹世仁不敢得罪这位“大凶”,赔笑道:“王老前辈请讲吧!”

    这当口讲故事,也真亏王毛仲这凶老头子能想得出来。

    再说了,有什么故事,王毛仲非得讲给尹世仁听不可呢?

    好古怪的王毛仲!

    王毛仲坐在船头,冷冷地盯着摇浆的尹世仁,用他那种能冷死人的声音说道:

    “从前有两户人家,世代交好,至于姓名,咱们这里就不提了。其中一户人家有两个女儿,另一家则有一个儿子,两家的老人就决定再结姻亲。那个小伙子和大女儿是青梅竹马的伙伴,两人情投意合,十分相爱。两家已互换过文定和生辰八字,就等着洞房花烛了。两人从小就在一起荡秋千、斗草、抓蛐蛐儿、读书……尹世兄,你在不在听?”

    尹世仁点头哈腰地道:“在下正听着呢!没想到王老前辈的口才竟这么好,在下十分佩服。这必是个缠绵哀怨的故事,对不对?你老别瞪眼睛,请接着往下说。”

    王毛仲冷冷道:“你听着就好。”

    他闭上眼睛,慢悠悠地道:“那一年,那个小伙子十八岁,姑娘十六岁,两家都已在准备办喜事了。不料想,瓦刺国师也先率兵攻破紫荆关,妄图再主中原。那时权倾天下的不是皇帝,而是司礼太监王振。战事一起,王振好大喜功,说动皇帝御驾亲征,结果在土木堡大败,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王振被一个金吾卫士愤而杀死,皇帝下马投降……

    “当时京师人心惶惶,乱成一团,岌岌可危。兵部侍郎于谦于大人当机立断,拥立景泰帝,守卫京城。也先挟持皇帝,兵临城下,战火大起。这个年轻人报国心切,不愿随家人逃避他方,便告别了亲人,加入了抗击瓦刺的义军,杀入京城,协助于大人守城,立下不少战功,并曾朝见过景泰帝,颇受重用。

    他最善于使用各种毒药,往往使瓦刺兵马不战而亡……

    “也先久攻京城不下,便决定退兵,这个年轻人孤身一人,千里相随,暗中伺机救回皇帝,但终于未曾得手,只探知太监喜宁是也先的密探。是以于大人得以斩杀喜宁,以绝瓦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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