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听得他这番说辞,终于也是怒了:“江瑜,你说清楚,让下属对我隐瞒你的行踪也能算是命令吗?我是你的妻子!”
“我何时不承认你是我的妻子了?”江瑜反唇,只是脸上的笑容却宛如面具。
“既然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那么现在你这个丈夫可不可以顾家一些、可不可以多陪陪我,而不是……而不是跟孟小姐在这里咖啡时光。”略带哀求的语气,可是如月的脊背从始至终都没有弯下丝毫。
“我跟莹莹打小就情如兄妹,兄长和妹妹喝杯咖啡难道也不行?”江瑜似是说得极其在理,弹了弹烟灰,温雅一笑。
“莹莹……是啊,孟小姐是你的妹妹,是你数年未见的妹妹,而我是你日日相对甚至相对到已经有些疲乏了的妻子,是不是?前些日子你还在唤我‘安安’,我以为,我们是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了,我以为你是真的也爱我,可谁知——也对,你若是真的爱我,怎会在四年前轻而易举地就离开?”听到他唤孟莹莹唤得如此之亲密,而对自己的态度却疏离中带着捉摸不透,如月只觉心如刀割却又发不出一丝哀恸的声音,最后只能化作一声轻叹,“到底,还是我妄想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江瑜说得漫不经心,将搅拌咖啡的汤匙放下,薄唇张阖,轻描淡写:“若是没有什么事就回去吧,也不用担心你‘江太太’的位子,毕竟你给我生了两个孩子,这些,我都还是念着的。”
从前那么关切的话语,如今怎会变成这般残忍的字句!
如月刹那间脸色刷白、血色全无,那仿佛被人掏空一切力气的麻木和钝痛感让她几乎就要踉跄而倒!心头好似有千万把刀子在狠狠地剜,又宛若有一排排细细密密的针在用力地戳刺……
下唇咬得渗出血来,头一次,如月眸中慢慢地有恨意渗出:“这样残忍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江瑜,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话音未落,身后周仲晋忽地身子微微一晃,连忙上前扶住如月:“太太,您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同军长回去以后好好说,莫要气坏了身子啊!”
“江瑜……记住,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千金小姐,我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对周仲晋的话置若罔闻,如月紧紧捂着胸口,努力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把抓起几案上茶盏狠狠一摔。
眼前水汽弥漫,模糊的视线里那个薄情的男子早已看不清。如月深吸一口气,不再流连地转身,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大步走出。
江瑜唤住正欲追随的周仲晋:“仲晋,看好太太,我不想再说一次,”后面几个字一字一顿,眸光紧盯,“让她做她该做的事!”
周仲晋忙不迭地点头应道:“知道知道,军长请放心。”他整个人竟都似瞬间飞扬起来,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压制,但到底还是散发些许出极其喜悦而又压抑的神采:“军长,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江瑜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再看他。
待两人均已离开,孟莹莹还不曾收起她瞠目结舌的模样。
瞪视着对面脸色沉霾、再次不发一言的江瑜,她不客气地大声嚷嚷道:“完了完了!姓江的,我被你害惨了!”
江瑜却仿佛置若罔闻。
良久才抬起头,眸中精光闪烁:“莹莹,这一步,走对了。”
然而瞬间又黯淡下来,同刚才离开的如月一样捂着胸口,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还不能确定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张开一直紧握的拳,赫然发现一道道已经深掐进去的指印。
这里似乎是一间地下室,楼道仄仄,光线暗淡,气味混杂,灰尘四起。
晕黄丨色的灯泡下,映照出三个男子的身影。
只听那位身着灰色中山装的男子哑声道:“你就如此确定,不怕有什么差池?”
这话似乎是向对面那位玄裳男子说的,听得玄裳男子回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会有错么!”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却听一旁原先一直不吭声的深色锦缎长袍年长男子低低沉沉开口道:“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你当真有把握?”
玄裳男子接道:“不论是否真假,倘若不试,是绝不会有机会的!”
他此番话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几秒后着灰色中山装的男子对着身旁那位年长男子问道:“舅舅,您说怎么办?”
年长男子似乎在思考,一时也难以说出个答案。
空气中的灰尘好像更加多起来了,闷得人窒息难受。
玄裳男子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大男人做事能不能爽快点!他一向谨慎细微,除却这次机会,哪里会有下次!”
年长男子一窒,仿佛下定决心,点头拍案道:“好,就依你!俗话说得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是真是假都要把握!”
中山装男子原先还有一丝犹豫,听年长男子这样一说,似乎被说动了,便也喜出望外道:“那就还按照原计划进行?”
玄裳男子早已大喜过望,倏地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精亮:“我就不信,我们三个再加上瞿崶会扳不倒他那个畜牲!”
“那,就这么说定了,”年长男子掸掸长袍上的灰,又或者没有灰,他只是一种习惯动作,缓缓道:“回头我就去联系瞿崶。”
夏日临近黄昏时分,天与地之间,混沌至极。
同一时刻,江瑜的官邸里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砰”的一声,卧房的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踢开,如月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竟是江瑜——那浑身散发着怒气、嘴角却还噙着讥讽的笑意的人,竟是江瑜。
说不清到底是惊讶还是欣喜,如月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今天这么早,你竟回来了?”
江瑜却双唇紧抿、眉头深锁,大跨步走到如月跟前,一把捏住如月的肩头,力道之大竟让如月忍不住吃痛地喊出声来。他弯唇,冷冷一笑:“莫如月,看来我还是实在是低估你了。”说着,他将一封信用力掷到她面前。
如月不明所以地拾起那封信,取出来一看,这里头的内容是向瞿崶军队告悉新军意欲除去他们,虽是一封匿名信,然而这封信的字迹,竟赫然是如月的!
一个踉跄,如月攀上身旁的椅子稳住身子,不可置信:“这根本不可能……这分明不是我写的!”
“但这分明就是你的字迹!”江瑜头一回在她面前这样的怒不可解,“莫如月,我知道你最近对我心生太多不满,但再怎么样你也不该用这样的法子来报复我!现在是被我截到,若是这封信真的寄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你怀疑我?你居然不信我?”她就这么硬撑站着,脸上的神情依稀有种痛苦,仿佛有虫子在啃咬,浑身苦痛难耐,“我是怎样对你,你应该心里明白……你怎么能不信我?何况,我又如何会知晓你们这些事情!”
江瑜轻嗤:“我时常会将文件带回家,你趁我不在时偷看,我又怎么会知?”
周仲晋见如月已摇摇欲坠,忙劝道:“军长,这件事情尚未调查清楚,您还是先不要急着下断定,再说,太太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你不用再替她说好话!”江瑜厉声打断周仲晋,“你也回来替我拿了多次文件,她若唤你,你难道不都是放下文件先顾着她么!”
这样斩钉截铁的断言,让如月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终于也彻底退去。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绝望过,仿佛世间所有的潮水都咆哮着翻滚着将她打落,掀卷的惊涛骇浪扑打得她再也无法呼吸。
笑容悲怆,她几步退后,声音已然轻得气若游丝:“原来,你竟是这么看我的……你看错了我,而我,也根本看错了你……”
空气闷得人窒息,仿佛被紧紧卡住了喉咙,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如月缓缓滑坐下来,眼里已经不再有任何光彩,只剩下喁喁的喃喃:“孩子的名字果真不曾取错,念之、悔之……果然是念之悔之啊……”
她的神色那样凄凉,连周仲晋都被她透出来的绝望气息大大慑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道瘦削的身影。
“既然你说是我做的,那就算是我做的吧……只是江瑜,你为何能做到这样决绝、让重逢成为我心口再一道深剜见骨的疤?”她慢慢转过脸,泪流满面,恍惚而又凄然,“这样挫骨扬灰、刻骨铭心的恨,一辈子消失不了。”
她紧紧盯着他,语气里的恨意浓烈得要攫住他:“一辈子,恨你。”
他再没有出声,也没有那样讥讽地笑,只是掏出一包烟。
江瑜大口大口地吸烟,抽完最后一口,烟蒂掷地踩灭。他背过身去,沉声的语气里听不出他的情绪,对着周仲晋道:“仲晋,吩咐家中所有人,没有我的允许,太太不许跨出家门一步!”
语罢,大步流星地甩门而去。
如月看着江瑜的背影,疾如一阵风,就好似他那样毫无预兆地闯进来,又挥一挥衣袖决然而不带留恋地抽身离去。
恍恍惚惚中,周仲晋似乎听见如月的呢喃:“江瑜,让我再恨你一点吧……让我再恨你一点,好不好……”
翌日上午,九十点钟光景的时候,大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佣人去开了门之后边跑向如月边喊道:“太太、太太,周副官说带来了您一位朋友!”
如月本就在客厅,就着大大落地窗户透射进来的明媚阳光翻看着一本俄国新出的小说,听到佣人的喊声,于是放下书慢慢走出来,疑惑道:“我的朋友?我在重庆并没有什么朋友啊……”
说话间已然走到外间,当看清来人时如月着实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桑筱!”
如月几乎是快步小跑到桑筱跟前,紧紧攥住桑筱的手,激动道:“桑筱、桑筱你怎么来了!让我看看你……这么几个月来,你过得好不好?”
桑筱微笑:“看我这身模样,你说我过得好不好?”
如月这才细细打量起桑筱,只见她的头发已经烫成了服帖的波浪髻,鬓角处还插了一朵粉色的琉璃花饰。身上穿的是一袭包臂长款旗袍,外头罩了一件不及腰部的法兰西羊绒呢外套,甚是明亮。
如月于是也笑起来:“恩,看你如今的样子,我就放心了。”又抬头看了看周仲晋,“不过,你怎么会……”
“周副官帮助了我。”明白如月想问什么,桑筱侧过脑袋接话道,“我在报上看到你们已经都搬迁到了重庆,于是只身一人前来找你。幸好遇到了周副官,不然,我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如月感激道:“仲晋,谢谢你!”
然而想起方才桑筱说的“搬迁”二字,如月忽然就黯淡了。手攥得更加紧,歉疚之情充满了如月的眼眶:“桑筱……真的很对不起,当时我真的不晓得霍堂在做什么生意,对于张先生,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桑筱却浅浅笑了:“如月嫂嫂,若说不曾怨恨过你们也是不可能的。作桐……他是被枪决的。他走了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陷在悲恸和怨恨里无法自拔,但后来,母亲慢慢地开化了我,她让我明白,生活还在继续,我……必须重新振作起来。何况,当初是作桐自己选择了做那样的生意、选择了这条路,也怨不得人。这不,我就来散散心、看看你了!”
如月自然欢喜:“桑筱,我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还能得到你的原谅……但,你能振作起来就好,我……也很想你。”
桑筱却忽然叹了一口气,轻蹙眉:“如月嫂嫂,莫非……你就要这样让我们在门口一直站着?”
如月经她这么一说,才恍然道:“哎呀,看我,净顾着又惊又喜,居然忘了请你进来。”说着便拉着桑筱往客厅处走,边走边对一旁候着的用人道:“快,去倒些茶来!”
她们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周仲晋因事早已离开,暖和的旭日投过落地窗户透射进满满的阳光,让两个年轻女孩子的脸庞在日光下仿佛生了金边似的光圈,温暖而明亮。
聊了许久,如月有些感慨:“桑筱,从你现在的语气和说的话看,你真的……长大了。”
桑筱咯咯笑起来:“是啊,人总是会长大的,总是会变的。如月嫂嫂,你会为我现在的长大而高兴么?”
如月点头:“高兴,自然高兴。对了,既然要在重庆呆一个月,只要闲暇就来这里坐坐吧,我都有空着呢!”
桑筱应声:“那是当然,我还想请如月嫂嫂做一回导游,陪我一起逛逛呢!”
如月想了想,微笑道:“也好,正好我也未曾将这重庆游个尽兴。”抬头看了看挂钟,已经十二点多了,如月站起身来,“不早了,就在这里一起用个便饭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桑筱也站起来,巧笑倩兮。
仍旧是上次那间仄仄的小屋,仍旧是那张八仙桌,仍旧是,上回的那三个人。
“如此看来,那个莫如月十有八九是真的恨上江瑜了。”说话的正是上回着中山装的男子。此刻一看,却是吴淑钧,仍旧那么咄咄逼人。
“此番,正合我意!”幽幽叹息者冷冷一笑,同上次一样还穿着玄裳——不成想,这竟然是周仲晋!
对面的年长者——却是赵伯平——吸着烟袋,吐出一圈圈的青烟,浑浊沉声道:“怕只怕,这是个苦肉计啊!”
“不!”周仲晋却斩钉截铁,一口笃定道:“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江瑜和莫如月旁边看着,这么一个多月的情形看来,可以肯定不是做戏,绝对是真的!”
吴淑钧哼了一声,鼻子里出气道:“你就这么笃定?若是正因为你时刻都在,他们才做戏给你看的呢!”
一听这话,周仲晋自然不痛快了。他欺身上前,狠话道:“姓吴的,你到底还要不要合作了!若是不信我,就早点给我出去!”
那吴淑钧虽然向来口不饶人,但此刻还是聪明地不再跟周仲晋争辩了。吴淑钧俯身向赵伯平,面露凶光,右手提起及脖颈,做出一个“咔嚓”的动作:“舅舅,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赶紧要把那姓江的臭小子给做了!”
“看来,副军长是真的迫不及待了啊!那么,究竟信不信我?”周仲晋眯眼笑,意味深长。
“信,我就信了你!哼,若不是半路杀出他这个程咬金,我早就升了军长!”吴淑钧恨声道。
“既然这样,那就按照原计划行事,你带领手下剿杀江瑜,我留在官邸看着莫如月,防止那婆娘给我生出什么幺蛾子!”周仲晋说得唾沫横飞双眼发亮。
“等等!”一直不曾出声的赵伯平忽然开口了。他仍旧拄着那上等纤皮玉蕊木拐杖,一笃一笃地敲打着地面,眼珠子转了几转,道:“这样,我们来一个最后的试探!若是试探成功,回头我就立即去联系瞿崶,两相夹击,定能杀江瑜个片甲不留!”
“放心,这个试探,好些日子之前我就已经安排好了!”周仲晋拍案而应,眼睛,竟是血红的。
而试探,到底是通过了。
已是晚上九十点钟的光景,如月在客厅里坐立不安,时不时地伸颈向后面的方向张望,一边不停地瞥向客厅大摆钟,一边来回踱步。
终于,当指针指向十点一刻时,官邸的侧门忽然轻微作响。如月碎步飞奔过去,只见惨淡的月色下,一个修长而微微弓背的身影倚门而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是江瑜!他终于回来了!
如月刚刚微松一口气,上前欲扶住他,然而——
黯然的月光下,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在如月还不曾扶到他之前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倾身而倒!
如月心下一紧,忙一把环抱支撑住他。侧过身助他慢慢挪到客厅里,通明的灯光下如月差点惊叫出来——江瑜的右手死死地按住腹部,而有液体,涓涓地从他指下渗流出来——那是血、是他的血!
“木鱼!木鱼你怎么了?”她怕极了,带着哭腔,却又不敢伸手去摸,生怕会加重他的疼痛。
“到底没躲过,还是中了一枪。”尽管脸色惨白,但试图让她安心,他还是硬生生挤出一丝笑。
“要不要,”她用力揩去眼泪,逼自己冷静下来,“要不要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先扶我……扶我回卧房。”声音越来越低,气若游丝,“带上医药箱。”
打完电话,医生还要半个多钟头才能到达官邸,但以江瑜目前的状况来看,怕是撑不了那么久了。如月颤抖着打开医药箱,已经无路可走,她要亲手为江瑜取出子弹!
撕开已经血迹斑斑的上衣,当看到江瑜血肉模糊的那一块伤口时,如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含着泪拿起消毒刀片和钳子,睇到江瑜惨白若纸的脸色,哆嗦了好几下却无法下手。
“没事的,其他什么都不用想,就当你从盘子里夹一粒花生出来……其他的,等医生来了就好。”
听着江瑜已经虚弱无力的鼓励,如月牙关咬紧,心一横终于动手了——
“嘶……”
尽管已经竭力压制,但江瑜还是多多少少低低呻吟。
然而接下来,他却咬紧了牙关,即使全身的青筋都因为疼痛而暴起,他却愣是不曾再发出丝毫声音,哪怕是一声轻轻的抽气。可他越是强忍,她的心却越是被狠狠揪起,仿佛被人死死攫紧,痛得她有如在剜自己的血肉一般。
“安安……安安,我们成功了,他们,应该已经对你卸下防备了……”他试图说话,气息却很不稳。
“不许你说话!你给我闭嘴!”她转眼瞪向他,眼里水光透亮,目光头一次如此坚厉,“我管什么成功不成功、防备不防备,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伤!”
她动怒了。
因为心疼,因为心慌,因为害怕,许许多多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她动怒了。
而他却笑了。
毫无血色的唇,微微上扬了。
“安安……这些天来,你演得真好。”
她演得真好。
是的,前面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戏。从办完晚宴开始,她和江瑜,还有孟莹莹,同演了这一出戏。
而看戏的人,若是不曾猜错,定是周仲晋。
☆、【拾伍】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拾伍】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那天,在官邸里设宴会的晚上,当宾客都散去后,静默了少顷,江瑜凝视着窗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安安,有件事,我想你是时候该知道了。”
摊开手中的报纸,如月不可置信:“这……这些……”
一共有三张《金陵晚报》,每一张都是头版头条,黑黑的粗体字格外醒目:“林家少奶奶竟是江瑜情妇”、“金陵林少中弹身亡,其妻不见踪影”“江瑜已与林霍堂遗孀完婚!”
第三张报纸的内容最为不堪,占了晚报的整整一个版面!
如月双手颤抖,脑中无比纷乱:“是谁……谁竟然……”
“竟然会将事实添油加醋地爆料给记者、并且知道如此多的细节?”江瑜接着她的话替她说完。
“那天,那天去教堂的只有我们几个,也没有通知任何人,难道说——”脑中一个想法一闪,如月噤住不敢相信。
江瑜沉声:“有时候,越是身边的人,越是会暗中放冷箭。”
半晌,如月轻声问:“这些报纸是怎么得来的?”
“好几天前你父亲寄给我的,他对此很气愤,质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江瑜微微勾起右唇角,然而嘴角边的那抹笑意却阴鸷非常,“既然有胆妄想伤害我身边的人,就要有胆承受这一切的后果!”
“可是,”如月依旧不太置信,毕竟这样的冲击太大了,“这么做,他有什么企图……或者说,他又能得到什么?”
江瑜低沉:“不知道。”顿了顿又转头,“安安,虽然现在一切都没有头绪,你愿意配合我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么?”
如月点头:“当然。”
“那好……”他思考了片刻,之后道:“明天起,我来教你韵目代日法和一些部队里的基本知识吧,兴许以后会用得上。”
“韵……韵什么?木鱼,我没听明白……”如月不解。
江瑜见她双眼睁得乌黑圆亮,心中有再多的怒气此刻都烟消云散,不由轻笑:“现在听不明白无妨,明日便会懂了。”
凝视着那张因为有些不悦而冲着自己瞪眼的小脸片刻,他心中微痒的悸动又开始鼓噪,只觉得一股热气刹那冲遍全身——
江瑜抽掉如月手里的报纸,慢慢俯□来。
“你……你做什么……”尽管隐约晓得他的心思,那双炽热熠亮的眸子泄露了此刻他的情绪,如月还是不由地微微轻颤,因为自己内心那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潮而轻颤。
他倾身向她,她微微后退,右手紧紧地反扣住桌沿。起初,他浅浅地吮上娇嫩丹唇,柔柔淡淡,宛如蝶栖般,绵密的护着,似在呵怜最易碎的珍宝……但渐渐,他长驱直入地触到她的香软舌尖,两舌相缠,莫名的甜蜜酥麻震颤了彼此的心扉——
他一把横抱起她,跨向几步远的软床,轻轻放下她,再次倾身。
伸出手,一用劲如月便跌到他怀中。他一个翻身,将如月压在身下,眷恋地在她脖子上轻啄着。他的唇,在她耳边啮咬着,在她颈项间来回流连。
如月双眸盈盈然,轻喘:“木鱼……瑜……”
他慢慢解开她的衣领,将唇转移到她的肩头辗转烙印:“如月,这是专属我的……”
她紧紧搂住他,一手摩挲着他浓密的发。
“如月……你,也是我的……只是我的……”
夜,越来越深了。
未曾关好的窗户让夜风吹进来,窗帘吹拂起一室的暖意,沉然若醉。
曾经,他放下个性,而她放下固执,都只因为他们放不下心里的那一个人。
而今,他们拿流年,乱了浮生。
那晚之后的一天,批阅完最后一份宗卷,江瑜抬手看了看表,竟然已经八点多了。
江瑜很快收拾好东西,一边套上外套一边向外头走,迈的步子又大又急:“仲晋!仲晋过来一下!”
周仲晋很快出现在江瑜跟前,见他这副架势问道:“军长是要回家了么?”
江瑜脚步未曾停下:“唔,不早了,如月还在家等我。”又忽然停顿住脚下,“昨天那些文案,我让方鸣交给你的,后来处理掉了么?”
周仲晋忙点头道:“好了好了,都处理好了。”
江瑜一听满意道:“那便好。”说罢转头就欲继续向前走。
“军长!”突然被周仲晋高声唤住,“军长,您确定明天要和那个瞿崶会面吗?”
江瑜似是归心似箭,不耐烦道:“怎么,不是都已经说妥了么,莫非有什么变动?”
周仲晋不迭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想,那个瞿崶说白了不过一个土匪头子,军长您竟然主动要约他会面岂不是……”
江瑜终于听不下去了:“仲晋,这些我们早先不是都已经谈论好了么!还是说你现在有什么‘高见’?”
见江瑜似乎是真的有些动气了,周仲晋于是毕恭毕敬:“军长言重了,我只是随口问问。既然这样,军长您慢走。”
只是,相背而行的周仲晋不曾看到,愈走愈远的江瑜嘴角渐渐地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鱼儿,要上钩了。
江瑜到家的时候,如月正窝在楼上的书阁里百无聊赖地翻着那几本已经毛边了的《诗经》《易经》等等。
他站在书阁门口,故意不作声,片刻之后才猛地在门板上用力敲:“笃笃!笃笃!”
如月起初被吓了一跳,倏地回过头一看是江瑜,合起书嗔道:“臭木鱼,一天到晚就会吓唬我!哪天若是被你给吓出心脏病来,绝对不放过你!”
江瑜走上前拥住她,轻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从结婚之后的这么多天来,现在的江瑜,开始越来越多的在她面前展露内心真实的笑容。尽管有时候还会故作轻佻,但如月看得清楚,那些笑意都是一直到达他眼底的。
蜷缩坐久了,双腿有些麻,如月一边揉揉腿,一边问道:“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晚?外头早就黑漆漆了。”
“事务有点多,积了好些下来。”迈出书阁,江瑜顿了顿,道:“毕竟,从现在开始,很多事情我都必须在亲力亲为的同时又不让他察觉出来。”
“他?你是说……”
“对。”江瑜扬扬眉,彼此心照不宣。
听到这样的话题,如月心里有些闷闷的,仿佛有个疙瘩堵着一般很不舒服。
说话间两人已然回到了卧房,一进门便见床头柜上摆着一碗羹,五彩瓷的碗很是漂亮。
“咦?”如月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端起来对江瑜雀跃欣喜道:“冰糖百合羹!木鱼,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喝这个?”
“从前你提起过。”见她这样开心,便知自己的心意是对了。
从前?
那应该还是四年之前吧,她只是提起过,而那时的他就已经记得了么?
如月笑眼弯弯,眉飞色舞。
江瑜看着她,心里满漾漾的,但又有些好笑:“一碗百合羹就开心成这样?若是日后天天叫厨房备一碗,你是不是要感动得替我做牛做马?”
知道他不明白她到底开心在哪里,如月也不理他,只顾自己高兴自己的。
末了,江瑜边解开衣袖扣子、松松衬衫,边对已经喝完百合羹的如月说道:“对了,记得前晚我说过要教你一些基本知识的么?就从今晚开始吧!”
“所谓‘韵目代日法’,其实是清末开通电报以后为了节省电报字数而发明的一种新的记日办法,把日期用韵目代替,即‘韵目代日法’。”坐在床边,摊开着资料,他一一解释,“这里有一张表格。”
如月接过去,略微扫了两眼,脸色刹那苦下来:“好多的数字和相对应的字……”
江瑜勾唇:“怎么,为难了?”
知道若是回“是”的话定会被他笑话,如月嗔瞪了江瑜一眼,这才重新细细看了看这张表。这应该是江瑜自己亲手绘制的,那是他刚劲有力的笔迹,她认得。
“其实……若是细看,其实并不难。”如月抬眼,眸光明亮,“难怪叫‘韵目代日法’,原来便是用‘韵母表’里的字来代替日期,若是通晓诗文作词,怎会不明白?”
江瑜挑挑眉,了然一笑:“果真是自幼喜读诗书的大家闺秀,无师自通。”
如月扬起下巴,乖张地笑:“哼,那是当然!”
“那么……”他倏然欺身靠近,近在她睫毛咫尺,呼吸温热地喷洒在她眼前,痒痒得如月禁不住笑着闪躲。江瑜嘴角含着笑:“安安想不想再来对一次咏荷的诗句考我?”
咏、咏荷的诗句?
——刹那想起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
“去!”如月抄起手边的枕头便朝他袭去,脸颊瞬间已然是红彤彤得仿佛要滴水般,似是薄怒而视:“今天你睡地板,不许上来!”
江瑜挑眉:“真的?”
如月扬首,挥挥手想打开他靠近过来的双臂:“比珍珠还真!”
他却已然一个轻巧握住了如月的柔荑,反客为主地将如月紧紧拉入自己怀中,继续用自己的轻佻笑容凑近如月:“当真舍得?”
江瑜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片汪洋大海,只是一眼的凝睇便能够将她深深地吸入其中。如月佯装嗔怒:“臭木鱼,都说了今天你睡地板,快点放开我!”
他的呼吸依旧太近:“那得看看你是否有这样的本领了……”
属于有情人的夜,刚刚开始。
夜凉如水,深夜里,心清若雪。
仿佛有人在杏花疏影底吹笛,笛声绕梁,缕缕不绝,迷得人心醉。
或许,那是属于相爱的人在心底的合奏。
许久许久的之后。
如月枕着江瑜的胳膊,被他带拥在怀里,渐渐有困意腾上来。
“安安,最近还觉得不舒服吗?”静谧的午夜,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楚。
初来重庆,如月很不适应这里同金陵不大一样的炎热,总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
“唔……还好。”有些模糊的回答。
“明天早上起来记得看梳妆台,我帮你定制了一把扇子。”
翌日清晨。
如月醒来的时候江瑜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连属于他的那片气息都已然消散不见了。
恍恍惚惚记得他昨晚似乎在她耳边叮嘱“梳妆台”什么的,但又记不大清了。如月下床走过去一看,是一把扇子。
她轻轻拿起来,绝好的檀木香片扇子,不用凑近便能闻到上头提神醒脑的檀香。扇尾坠着一丛红色挂穗,软软的。打开来,扇片上镂空雕刻着一朵朵花纹,极其细致的做工。轻轻在身前扇了扇,果然很大很凉爽的风扑面而来。
如月唇角边绽开一朵欢欣雀跃的笑容,楚熙云月,明珠炫华。
忽然视线触及到一旁的那张江瑜亲手绘制的“韵目代日法”表格——
还未曾来得及盛开的喜悦猝然折断。
她晓得,一场不动声色的战役,刚刚吹响号角。
周仲晋可以说是江瑜最得力的一个助手,之前一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做事素来让江瑜很放心。然而,在莫如月出现、许多纠烦事件渐渐四起之后,周仲晋似有似无地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又不可名状,令人捉摸不透。
如月同江瑜在教堂的婚礼,参加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个,算来算去,能知道如此多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