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心痛得如同碎裂一般。
她洁白的裙衫风一样从他手边滑走。她坠落下去。
下冲的力量使得她腰上的绳索突然抽紧,然后一下子滑过那个机关,完全松脱。她沿崖壁下落了数米,身体碰撞在一截突出的树杈上。危急中,她本能地抓紧那截树枝,暂时不再继续下落。
全组工作人员大惊失色,往下观望,只见梦非悬在半空,靠手臂的力量攀住那段脆弱的树枝。而她悬空的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她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只有漆黑的眼眸里透出无尽的恐惧。
人们纷纷探身喊话,鼓励她,安抚她,让她别慌。
她吓得一声都发不出,只努力攀着树枝,向上望着,似乎在茫然地寻找什么。是寻找救助?寻找安慰?抑或,寻找那最后的告别?
终于,她找到了那一双眼睛。他望着她,眼中的恐惧比她更甚。
剧组工作人员紧急救援。他们大喊让梦非坚持,马上会有人下去救她。一名武行的小伙子已飞速绑上安全带准备探身营救。
但时间来不及了。那截树枝太过细小,完全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了,或许连几秒钟都没有,树枝已经开始断裂。
救援人员还在努力往下攀爬,一点一点接近梦非。其他人围在悬崖边看着,有人哭,有人叫,更多人凝神屏气,几乎无法直视这惊险场面。
时间不够了,树枝在断裂,啪啪作响。救援人员来不及够到梦非。
此时,录音助理急中生智,将长长的话筒竿伸下去让梦非抓住,试图将她拉扯上来。但仍是来不及了,梦非的手刚刚触碰到话筒竿时,那截树枝突然完全断裂。只听咔嚓一声,整段树枝脱离了崖壁。
女孩向着崖底坠落下去。她的裙衫在风中舞成了一朵洁白的花。
众人只觉眼前一黑,发出惊呼和惨叫。
与此同时,人群中有一个身影不顾一切地从悬崖边跳了下去。
竟有人跳了下去!
是谁?为什么?
众人陷入骚乱与恐慌。接着,他们猛然反应过来了。
现场忽然一片死寂。人们丧魂落魄地往悬崖下望去,又抬头互相看看,脸上都没了人色。
跟着梦非跳下悬崖的,是席正修。
9
梦非脑海中一片空白。
疾速下落的失重感让她对周遭世界失去了判断。
她甚至来不及恐惧,来不及去想生死和离别。在这极度慌乱的一刻,她脑海中仅存的一丝意识,带领她看到的,是临别前他的脸。
正文 第31章恋 恋恋归程何处(4)
就在她下落前的一刹那,抬眼望向他。她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光芒,是无尽的爱恋与恐惧。树枝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她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于是仰起脸对他微微一笑。她向他告别,将他这一刻的深情与眷恋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成为永恒的记忆。
下一瞬间,她忽然看到他的身影朝她跃下。她感到自己陷在谜一样的梦境中。他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随她跃下?不,这一定是幻觉。
她闭上了眼睛。
风声呼啸。他追赶着她下落的速度。
此时此刻,他的意识是模糊的。同她一样,他也来不及去想生死与恐惧,能想到的,只是她下落前的那一刻,她对他微笑的脸。那微笑诉说着所有的往事,诉说着爱与告别,诉说着两人从前世到今生无尽的缘。
某一刻,他忽然弄不清她的身份,就如同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在这场失却了时间概念的宇宙洪荒之中,他只知道应该跳下来,这是将军会为公主做的事情。
坠落仿佛没有尽头。她静静等待着最后的疼痛,以及死亡的突袭。然而,忽一阵温柔,她感受到的,却是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拥抱住她。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他。
这一瞬间,天地寂静。
她的脑海中有了新的诗句,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把它们写下来。
已无需写下来了。因为再没有人会打开那个铁盒子。
幸而,此刻他就在她身边。所有想说的话,一字一句,如泪水,如欢笑,如大地,如海洋,如灵魂与灵魂碰撞所迸发的蓝色火光,在他耳边,在他眼前。一切都送给他。
打碎世界给我们的镣铐
让我们修复被折的翅膀
自此,飞翔
开始你我漫长的流亡
或许那一切都曾真实地发生过。或许在几生几世前,他就是那个将军,她就是那个公主,在属于他们的时代,曾被迫流亡,曾海誓山盟,却难续未尽的缘。而后,经历重重轮回,他们带着前世姻缘,相逢于这个时代,再次痴心相恋,并最终,再次手挽手,坠入云雾缭绕的深渊,为他们无望的爱情殉葬。
这一场坠落,是他们最后的逃亡路途,也是他们最后的相守时光。
如果他们的爱情是一种罪恶,那么就让死亡来为他们赎罪。
10
他坚实的怀抱,为她抵挡那瞬间袭来的疼痛。
他明朗的眉眼,为她照亮眼前整片天地人间。
抛弃了满腔热血,只沉沦在这一刻无限温柔。
忘记了前世今生,只铭记住这一瞬极致倾覆。
黑暗中,她的意识一片混沌。所有的幻觉和梦境一同出现。过往和未来的瞬间交错,梦境与现实之间光怪陆离地交叠。公主、将军、烈风、暴雨、狰狞的敌人、飞驰的铁骑、陷落的城、城楼下的火海、悬崖边的誓言、温柔的坠落、无尽的深渊……所有迷乱的意象在眼前轮番舞动,迷光闪烁,亦真亦幻,它们像一张张大网迎面扑来,又在触到之前顷刻消失。
睁开眼睛,梦非望见模糊的一片光芒。然后,眼前的影像渐渐清晰。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和父亲都在身边。
所有的记忆都在顷刻间清晰起来。
她与他一起落下悬崖,那极速的风呼啸着,令人窒息。他有力的双臂抓紧她,紧紧拥着她。在坠入大海的一瞬,他为她抵挡了那巨大的冲击。水中的黑色岩石像巨大的兽。一声轰鸣过后,一切停顿。他从她眼前消失。
“他……他呢?”梦非艰难地开口,发现自己嗓音沙哑。
“非儿……”母亲哭红了眼睛,按着女儿的手,说不出话,试图克制情绪,却止不住声音的颤抖。
梦非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她去看父亲,父亲面色严峻,一言不发。
“他还活着,是不是?”梦非晃动母亲的手,嗓子已经哽咽。她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希望从他们脸上找到答案。
可怕的沉默维持了数秒,然后父亲说:“他还在抢救。”
梦非只觉得心脏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她呆呆地望着父亲,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缓了缓,她稍稍恢复了神智,用喑哑的嗓音艰难地说:“抢救是什么意思?别骗我,告诉我真话。他到底怎样了?”她说着几乎要哭出来。
父亲拭去眼角的泪,轻轻答道:“送进来的时候,你身上只有轻微擦伤,因受惊过度,暂时休克。但他……头部和脊椎受到剧烈震荡,脑出血,昏迷不醒,现在正进行开颅手术。”
一瞬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仿佛突然坠入死亡,眼前一阵漆黑。
她想哭,却哭不出,只觉得胸口疼痛难忍。她用手抵住胸口,发出低低的呜咽,像陷入绝境的小兽所发出的嘶吼。
母亲哭着上前抱住她,让她别这样,先休息。她却难以自控。
医生赶来,为她注射镇定药物,让她安睡。
11
时光流转,不知过了多久,梦非再次醒来。
此时的病房忽然变得十分明亮。窗外阳光很好,洒进室内,满墙金光,仿佛崭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梦非恍惚地坐起来,看到父亲和母亲都坐在一旁,脸上毫无愁云,只对她和蔼地笑着。她略微诧异,轻声问:“他已经没事了吗?”
“没事了,你放心。”父亲微笑着,“席正修的手术做完了。他脱离了危险期,现在正在静养。”
她闭上眼睛,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平安,是她唯一的心愿。
她起身下床,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自如,丝毫没有受伤之后的疼痛与疲惫。她对父亲和母亲说:“我去看看他。”
让她略感意外的是,他们并未劝阻,只微笑着目送她走出病房。
她来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忽然感觉到气氛有一丝诡异。走廊上竟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十分彻底,仿佛这一刻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自己。
光线却是愈发明亮了。真是一个艳阳天,她感叹着,沿着走廊慢慢地走,按照指示上了两层楼,找到了脑外科病房。她一间一间病房找过去,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时,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席正修。
她推开门走进去。窗外的阳光洒进屋子里,明亮得有些刺眼。可他在阳光的照耀下看起来仍那么虚弱。他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头上蒙着纱布,手臂上插着各种各样的导管,口鼻上掩着一只透明的氧气罩子。
她站在他的床前看着他,忽然忍不住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轻声说:“都怪我,都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别离开我……”
她不停地哭,不停地说,他却毫无反应。她甚至开始怀疑父亲是否骗了她,怀疑这个一动不动地躺着的男人是否还活着。
她慢慢地伸过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喃喃地说:“席正修,求求你,快醒来吧,快好起来吧,别离开我……”
就在这时,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一时难以置信,又一波泪水涌上眼眶。喜极而泣,想立刻找医生或护士过来。可他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别走。
她便不走了,在他身边坐下,久久凝视他,哭着,笑着,然后俯到他耳边,轻轻地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都是我不好,把你害成这样。”
他对她微笑,似乎有话要说,艰难地动了一下。
她明白了,为他摘去脸上的透明氧气罩,然后将耳朵贴到他的嘴边。
她听到他声带发出微弱的振动,传出几个让她深受震撼的字,“非儿,我……爱……你。”
忽然之间,她又忍不住哭起来,既压抑又释然,几乎像无声的号啕。她流着泪,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说出这三个字。
她微笑着不停拭泪,心中无限温暖。然后她握起他的手,放到唇上亲吻。他的手却好凉好凉。
她想起来,他刚从昏迷中醒来,不宜多说话,最好立刻叫医生过来检查一下。于是她重新为他戴上氧气罩,又替他把被子掖好,“我现在去找医生过来。你躺着别动。”他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走到门口,又不放心似的回头来看。他朝她微笑,示意她放心地去。
梦非来到走廊上,一间一间病房走过去,一个人都没有。她只好回到自己原先的病房,竟然也没有人。她感到非常奇怪,医生、护士,还有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去了哪里?若大的医院现在仿佛只剩下她和席正修两人了。
她疑惑地走下楼,医生办公室、护士台、手术室、每一间病房,统统都没有人。她害怕起来,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一个荒诞而诡谲的梦境中。
这时,她听到走廊的尽头有某种奇怪的声响。她走过去,发现声音是从拐角处传来的。这时她有些莫名的紧张,慢慢走到拐角处,转到另一条走廊,看到远处的地上正趴着一只巨大的鳄鱼。
一瞬间,她吓得几乎灵魂出窍,紧接着感到一阵恶心。为何会有如此恐怖的巨兽突然出现在医院里?只见那巨鳄极其凶恶丑陋,双眼发出绿光,利爪在地上摩挲前行。它举头四望,像是在寻找某个房间。
梦非怔怔地呆着,无法动弹。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痉挛。一种糟糕的预感在她身体里迅疾燃烧起来。
她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回跑。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回响着。他告诉过她,他儿时曾有一次险些丧身鳄口。她拼命跑着,感觉到那只巨鳄在身后追赶她,像一抹魅影,像躲不开的命运。
她一边跑着,一边回想他先前握着她的手说“我爱你”的样子,那几乎是告别啊。泪水无法控制地流下。她跑过走廊,跑上楼梯,又跑上另一条走廊。她害怕自己永远也跑不到那间病房,跑不回他身边了。
终于,她看到了那间病房。巨鳄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她在向它跑去。可是,她兀然发现,那只巨鳄已经等在那里,正在撕咬着什么,吞噬着什么,满地都是鲜红的血。
她感到自己的腿在发软,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她胸口闷闷地疼痛。她努力地想要跨出步子。可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了,隐去了。
12
梦非从噩梦中惊醒,无法抑制地哭泣起来。
父母上前劝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非儿别哭。”
“不,不,你们别骗我。”她的泪止不住,“他到底怎么样了?”
“听我说,非儿。”父亲扶住她,“我们没骗你。他手术已经做完了,现在情况稳定,正在重症监护室内观察。”
梦非疑惑地看着父亲,呆了一瞬,眼泪仍簌簌下落,“可是……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到他……他死了。”
“是噩梦,噩梦,非儿。”母亲握住她的手,“你躺下休息,不要激动。”
“他真的已经脱离危险了?”
“是的,在观察呢,你先睡一会,有消息会告诉你的。”父亲说。
梦非躺下,闭上眼睛,眼前却仍是梦中恐怖的画面。一时间,她只觉无法安宁,似乎仍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她重新坐起身,要下床。
母亲拉住她,“非儿,听话,你去了也没用。”
“让我去看看他,求你们了。看一眼我就回来,否则我不安心。”
母亲劝不住她。父亲说:“让她去,让她去看一眼吧。”
医院的走廊冰冷萧索,梦非寻找着脑外科重症监护室。她有些诧异,又觉得惊悚,自己从未来过这里,眼前的场景却与梦中一模一样,只是时间与氛围不同。梦中有一片明媚的阳光,而此时却是半夜。走廊里的日光灯十分灰暗,微微发蓝的光线让整座医院看起来比梦中更阴森恐怖。
她再次感到恐惧,越往前走越害怕噩梦会变成现实。
然后,她找到了那间病房。病房的样子却与梦中不同。她无法进入隔离病房内,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他。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边摆满了仪器,身上插满了管子,头上蒙着纱布。她看着他,泪水流淌不止。
走廊的另一端有些吵闹,似乎有几名记者缠着医生在问什么。忽然有人看见了梦非。那些记者齐齐扑来,话筒全伸到梦非面前。梦非只流泪望着躺在病房里的席正修,根本听不见身边这些吵闹的人在说什么、问什么。
两名护士赶来,请记者离开。记者们扯住梦非纠缠不休。
护士们叫来保安,记者们终于离场。她们劝梦非也不要在此久留,回病房休息。梦非问:“他是否已经安全?何时才能醒来?”
护士正要作答,病房内的仪器突然发出尖锐声响。
护士大惊失色,急忙喊医生,又四处喊帮手。
几名身穿全套消毒服的医务人员冲入病房内。
梦非看呆了。巨大的恐惧朝她压下来。
就是一瞬间的事,她四肢发软,好似浑身血液被突然抽光,眼前一片漆黑,立时就要倒下去。身边的护士扶住了她。
她缓不过来,只感觉自己的手脚和嘴唇都是冰凉的。事实上,她几乎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与嘴唇了。她听到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嗫嚅着问:“怎么了……怎么了……”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片刻后,护士告诉她,席正修脑部还有淤血,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
13
天亮了,手术还没做完。梦非一直坐在手术室外哭。
她感觉这一次真的要失去他了。她回想着整件事的发生,回想着更早的时光,早至他们的初识。他教会了她那么多,如何在剧组生存,如何演戏,如何取舍,如何面对内心的黑暗,如何寻找光明,如何实现梦想,如何接受评判,如何渡过苦难,以及,面对整个漫长的人生应当持有怎样的态度。
是他帮助了她,拯救了她的身心、灵魂,一次又一次地。
他是那样强大有力的一个人,一直在保护她。可如今他躺在那里不会动。医生锯开他的头骨,鲜血流满了手术台。
她哭得浑身发颤。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本该是她。他救了她。
他爱她,宁愿为她舍命。
她抚摸着颈中那枚金色的十字架。这项链本是属于他的。饰物佩戴年月长久,已与人有了情分。它一直带有他的体温,伴随着她,传递力量。
受着十字架庇佑的人,本该是他。
他为她牺牲,为她舍命。
她想起那个给他打电话的夜晚。
他说,生命中会有许多许多我们觉得重要,却终难如愿的事情。
他说,你应该忘了我,向前走。
她说,我也想,可是,好难,好难。
他说,相信我,时间会消磨一切。没有过不去的苦难。如果心里痛,忍耐它,因为它一定,一定,会过去。相信我。
她又想起新闻发布会前的那个晚上,他陪她坐在便利店的窗户前吃墨鱼丸。他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写下“破城”二字,还有一排被他自己涂抹掉的字。那几个字究竟是什么呢?
当时她在心里猜过,也许是“对不起”,也许是“再见了”,也许都不是,他只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猜了许多可能性,但就是不敢去想,会不会是“我爱你”?当时她觉得自己是不该有这种奢念或者幻想的。而此刻,她觉得,或许有这样的可能。他内心最深的秘密,或是他偶然间的念头,都有可能是这简单却深邃的三个字——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被他自己涂抹掉,隐藏掉,否定掉。这三个字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夜晚,在小镇便利店的玻璃窗上流泪、消失,成为一个谜。
这个谜她永远无法破解。除非他能活下来,亲自告诉她谜底。
镇定剂的药力渐渐过去。她的手臂上有几处缝合的伤口,此时疼痛逐渐清晰明确起来。她心想,自己只是这点皮外伤,就这么痛,那他们一同坠入大海时,他以身体为她抵挡那股冲击,该多么痛。
她再次落下泪来,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父亲买来早点,让她吃些东西。
她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什么都不想吃。
她想对父亲和母亲说,如果他活下来,我就嫁给他。如果他死了,我为他终身不嫁。但她看到父母的愁容,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放纵自己的情绪。
但此刻,心口的灼痛让她无法忍耐。于是她站起身,离开了重症监护区。
她要出去走走。
正是隆冬,院子里很安静。雪积了厚厚一层。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她望着这美景,心中酸楚。他还能否醒来,与她并肩看这世界?他们没有一起做过的事情,还有那么多,那么多。
她无法想象整个世界中一切都在,却独独没了他。
没了他,一切都归于虚无。
泪水再次落下,几乎立时就会结成冰。她忽然支持不住,跪倒在雪地上。
雪静静地下着。她想,就这样吧,不再勉强自己,不再用力抵御那股疼痛,顺从了吧。她用完了体内最后一丝力量,浑身一松,就势倒了下去。
正文 第32章恋 恋恋归程何处(5)
她的脸埋进了松软的雪中,感到一阵冰凉的窒息,心口的疼痛减轻了。
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的。他是她的整个世界。
这一刻,她脑海中空空荡荡,什么念头都没有。只在遥远的地方,在世界的尽头,有一个身影。
就算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那个身影仍在。
她看见他挺拔的身躯、宽阔的肩背、沉静温柔的眼眸,还有他英姿飒飒的风采。一切仍在她眼前。
那个身影渐行渐远。她说,等我,让我随你而去。
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过,等我,等我长大。等我,等我赶上你。
他总是走在她前面,步伐太大,走得太快。她追赶得太累。
这一次,她一定要赶上他。
很快,一切都会过去。最后一丝痛感也会消失。等她追上去,握住他的手,就再也不放开了,就再也不会痛了。
安静极了。雪花静静地落下,静静地覆盖她。
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
世人不会理解他们的感情。人们只会说,不过是一个成年男子利用自己的职业光环,诱惑最容易到手的未成年女孩。而女孩贪慕虚荣,不知深浅,由追星族沦落为失足少女。
他是名人,而她只有十七岁。所以,他们之间无论怎样的感情,在世人眼中都不具有正当的权利,理应遭到谴责。
但,又何必在意世人的眼光。
他们在最好的时光,有幸相逢。她已满足。
她在一片寂静的白色中,无声地微笑起来。
14
再次醒来的时候,梦非发现自己躺在原来的病床上。
母亲在一旁已哭得虚脱。父亲红着双眼,哑着嗓子,悲愤而克制地说:“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妈肯定不活了。你对得起谁?”
梦非在雪地中险些窒息,又几乎冻僵而死。他们怀疑她自寻短见,所以又气又怒,甚至来不及心疼。
梦非无力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又闭上了眼睛。
泪水还是无法抑制地涌出。她无声而压抑地哭着。
父亲握住她的手。她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问:“他……怎么样?”她没有睁开眼睛。她不敢看父亲,甚至不敢去听那个答案。
她听到父亲说:“第二次手术已经做完。人还没醒来。”
傍晚,梦非再次来到脑外科重症监护室。她见到席正修躺在病床上,被仪器包围着。他依然处在深度昏迷中,依靠维生系统存活。
他还能不能醒来?何时能醒来?醒来是否会留下后遗症?
医生已经尽力,但仍给不出答案。
天黑下来,天又亮起。手术已过去四十八小时,席正修仍没有醒来。
全国最好的脑外科医生再次会诊,表示情况不太乐观。很有可能,席正修将长期处于昏迷状态,靠仪器维生,也就是通俗说法中的植物人。
梦非一步都不愿离开医院。父母和医生都劝她回家,但她坚持留下。
她说:“我一定要等到他醒来。”
她说:“他虽然不能睁开眼睛,不能说话,但他是有意识的,需要我在身边。我一走,他或许就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
她含泪的双眼中是无可改变的坚定,还有一丝空空的绝望。
梦非一连在医院守候多日。芳芳来看望她,给她一沓近期报纸。
媒体对坠崖事件追踪报道,娱乐版头条新闻如此变化着:
少女父母欲起诉席正修侵犯未成年人,若罪名成立,影帝或入罪三至五年;情况突变,片场发生意外,少女坠崖,席正修跳崖舍身救人;现场目击者讲述感人情景,影帝与少女或有真爱;席正修救少女一命,少女父母放弃起诉;席正修经两次开颅手术,至今昏迷不醒,未脱离危险。
梦非看着报纸,泪流不止。如今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他不仅向她表达,他爱她,他甚至向全世界宣告,他爱她。曾经在痛苦和压抑中偶然产生的幻想成为了现实。然而,她宁可不要这现实,宁可他不表达自己的感情,甚至宁可他不爱她,也不要他像现在这个样子。
她宁可他们从未相识,只要能换回他好好地活着。她愿意付出一切,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一切,去交换他好好地活着。
但如今,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每天默默地祈祷与陪伴。
15
转眼间,数周过去。席正修仍处于深度昏迷中。
渐渐地,人们放弃了。医生不再会诊,护士不再频繁察看,甚至连媒体都不再关注此事。这是个热闹的、分秒必争的世界,每日涌现的新人新事太多了。人们的时间和精力永远不够用。因此,再大的事,若无精彩下文,终究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最后被彻底遗忘。
只有梦非一人,不言放弃,一天天守候下去,期待奇迹。
她每天陪在他身边,有时轻轻说话,有时只沉默着,含笑望着他。她从不流露消极情绪,甚至试图驱走自己内心的悲伤与恐惧。
因为她确信他能够感知她的一言一行,甚至她藏得最深的心事。她不愿让他难过或者担心,只想让他感受到积极的力量与勇气,
如此郑重而执着的守候,她一天天坚持着。
她相信内在的力量,相信人与人之间无言的感应。她认为,想念一个不在身边的人,默默地爱一个人,呼唤一个沉睡不醒的人,都不能轻言放弃。因为,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是否听到,无论他能否做出反应,他的灵魂一定能够感应到这些想念、爱与呼唤。
就像起初的时候,他们之间,也只有那短暂而无言的对视,却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交换了彼此的能量,以及内心最深邃的秘密。
相爱的两个人一定意念相通。每个人身心所发出的能量与信号,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强烈得多,它们无形、无声,却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爱与希望。
16
这天夜里,梦非独自坐在席正修的病房里。
席正修仍穿着那身蓝色病服,静静地躺在诸多仪器中间。他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脸色如纸一样苍白。只有连接着身体的仪器所发出的轻而节奏缓慢的嘀嘀声以及屏幕上一波一波掠过的曲线才显示出这是一具仍有生命迹象的躯体。
梦非一直在床边坐着。她身着一袭黑色晚装,露着雪白的肩膀,头发盘起,脸上化了淡妆,粉红色的胭脂明媚娇俏。她整个人看起来清丽淑雅,既隐约地有了成年女子妩媚的轮廓,又未完全脱去少女的稚气,十分迷人。只是,面前这个她深爱着的男人,看不到这一切。
这天是电影《破城》上映的第一天。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再次回到公众视野:不伦之恋、影帝告别、拍摄事故、跳崖救人、昏迷不醒……整件事未完待续,而电影的上映触发了新一轮的爆炸。
首映礼成了公众和娱乐媒体的狂欢节。首日票房爆满。记者蜂拥而至,镁光灯和话筒几乎要把人湮没。所有人都在享受这一切,除了苏梦非。
梦非不知自己是怎样熬过了这一天。看着大银幕上的将军和公主,看着席正修和她自己,往事一幕幕回到眼前,她一个细节也没有忘记。
光影有着神奇的魔力,它战胜了时空,将过去带到现在,将现在留到未来。银幕上的每一个画面,都暗藏着往事的幽微细节,一些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细节。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脑海中留存着。那时的他们,还完好如初。可现在,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他不会笑,不会说,也听不见了。
整整两个小时,梦非坐在黑暗的放映厅里,几乎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泪。
在重新拍摄的影片结局中,将军死了。在悬崖边,他为公主挡了一箭,然后是第二箭、第三箭。有一支箭射中了心脏。公主不愿独活,跳下了悬崖。
他与她没有完成最终的拍摄。可电影多么奇妙,可以挑拍,打乱次序、颠倒时空;主角不在,可以用替身演员,或用电脑制作特效。收集素材,拼拼凑凑,重新剪辑,又是另一个故事了。照样感人至深,催人泪下。
但,这已经不是他们的故事了。
梦非说不清究竟哪一个故事更接近一个纯粹的悲剧。
片尾曲悲壮凄凉。黑色的画面上,演职人员名单缓缓滑动,他和她的名字排在一起。他本该坐在这里,和她坐在一起的啊。可现在,他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他不会坐、不会看,也不会说话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非的泪依然流不停。
字幕还没走完,灯光忽然亮起,放映厅内爆发出掌声与喧哗。
人们转眼就忘了这个故事了。再如何大喜大悲,毕竟只是虚构。电影的规则就在这里了:大幕落下,请回到现实,故事只是故事,只是银幕上的幻影。甚至此刻,它真实或者虚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件商品,一件刚刚被制作完成、放上货架、等待着被推销和购买的大众娱乐商品。
正文 第33章 3恋恋归程何处(6)
这只是一场商业活动。梦非亦有自己的义务。她不得不擦干眼泪,重新化妆,站到台上,面对全世界的目光、鲜花和掌声,也面对全世界的逼迫、质疑和拷问。话筒伸到她面前。她躲在微笑的面具后面哭泣。关于另一个故事,她什么都不肯说。媒体议论,苏梦非少年老成,沿袭了席正修的风格,沉默端庄,深不可测。褒贬声络绎不绝,但她毫不在乎。
她只想这一切快些结束,只想离开这所有的喧哗与热闹,一个人离开,悄悄地回到医院,回到他身旁。
此刻,她一袭盛装,带着疲惫与伤感,终于这样静静地单独与他在一起了。这一刻哪怕地球停转,末日降临,她都无怨无悔。
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稍稍俯过身去,专注地看着他。他的眉宇间只有宁静安详,还有一如往昔的淡漠沉着。他在昏迷中也有着如此沉静的姿态,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对什么都不再期待,也不再伤感。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他许久,然后轻声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