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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诅咒·再生/崔卫平(2)
我还想列出王小波不止一次提到的一些作家作品的名单,他(它)们表明这位没有上过一天大学文学系的理科学生,如何凭自己出色的嗅觉和对生活的洞察,绕过为更多的人们熟悉的19世纪欧洲小说,把眼光投向更为遥远广阔的历史深处,和另外一些伟大的、深具变革精神的作品相遇:奥维德的《变形记》,薄迦丘的《十日谈》、拉伯雷的《巨人传》、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拉封丹的寓言诗、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马克·吐温富于喜剧性的几乎全部作品,包括一本并不太流行的《康涅狄克州的美国人在亚瑟王朝》。这些作家作品都产生于对他们本民族来说是伟大的新旧交替时期,面对旧世界走向衰亡和新世界即将诞生的情景,作家们来自民间的新生力量一边,从新鲜活泼的民间生活、传统、语言中汲取营养,结果是在他们有时看似荒诞离奇的叙述背后,不可遏制地透露出来自人民大众生活的再生力量和欢乐景象。王小波以最热烈的口吻赞赏的是意大利当代作家卡尔维诺,正是这位被视作“后现代主义”的经典人物,曾经花费了整整两年时间,沉湎于浩瀚的民间传统资料当中,整理、编纂出长短两百篇《意大利童话》(中文译本80万字),其成就可与德国的格林兄弟相媲美。当然王小波阅读的范围比这份名单还要广阔得多(其中还有对中国读者、作者几乎是完全陌生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地下小说),但这一部分却是他独特的,他人莫属的。所有这些处于变革时期取自民间、穿上民间服装语言的作品与王小波的气质及看待事物的立场眼光不谋而合,使得他独辟蹊径地找到了自己所要表达的内容的相关形式。
最近我又回到俄国学者巴赫金关于拉伯雷的世界如何体现了中世纪狂欢节等民间诙谐文化的天才论述。这里我不禁深为震惊:巴赫金关于拉伯雷的分析描述竟然如此适合于王小波,他所指出的那个民间狂欢节的立场竟是解开王小波小说之谜的一把钥匙!譬如在狂欢节上所呈现出来的来自上方和来自下方的东西(权威/民众、精神/肉体、头脑/肚子)之间秩序的颠倒;有关“贬低化”(“亦即把一切崇高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整个不可分割的物质和肉体层次”);有关“为肉体恢复名誉”(夸张而怪诞的人体,它的“凹处、凸处、分支处和冒出处”);有关殴打、辱骂、诅咒、排泄、“粪的形象”;有关发落到物质和肉体的底层之后归于埋葬的新生、弃旧图新、“正反同体”(毁灭、否定中包含着积极、再生)等等,几乎也可说概括了王小波小说中的全部精彩段落。最为重要的是,巴赫金同时指出了所有那些表面上看来“乱七八糟”的东西巨大的思想意义:颠倒的行为,诅咒和废黜一个旧世界及其中的旧权威和旧的真理的代表者,正是为了促使和预备一个新世界的诞生;把原有的、人们愚昧地奉为圭臬的东西发配至下水道,令其速朽,正是为一个新世纪的到来开辟道路。在那些看似不雅的甚至“有伤风化”的、乱糟糟的场面之中,狂欢、诅咒、再生是同一个词语,是并行不悖和互相生发的。“死而再生”、“死而复生”便是这样的含义。由此我们也才可以解开难免积压心头的那个疑团:为什么出身于严谨的知识分子家庭、受过良好的现代科学和学术的训练、在其为数可观的随笔中极力主张理性、求知和文明精神的王小波,何以写出这种文词鄙俗、有人称之“格调不高”的小说?显然,光是具备某种才华是不够的,这里需要的是更高程度的自觉意识,对于历史和民族命运的深刻自觉。巴赫金对拉伯雷这样的评价也完全可以用在王小波身上:
“他是最民主的一个。但对我们说来,最主要的是,他同民间源头的联系比其他人更紧密、更本质”;“也是由于这种民间性,拉伯雷的作品才有那样独特的‘非文学性’……拉伯雷的形象固有一种特殊的、原则性的和根深蒂固的‘非官方性’:任何教条主义,任何权威观念,任何片面的严肃性,都不可能同拉伯雷的形象共容,这些形象同一切完成性和稳定性、一切狭隘的严肃性,同思想和世界观领域里的一切成规和定论,都是相敌对的。”(重点号为原作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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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诅咒·再生/崔卫平(3)
我无意把王小波说成“中国的拉伯雷”,这其间的区别在后边我将谈到,但如果说我们在王小波的小说中读到了拉伯雷的伟大身影,那么只能说历史有时候“何其相似”,来自民间的精神和力量“何其相似”。在小说中,所有那些民间的立场,冲破成规的革新精神,贬低化和弃旧图新的努力,最终完成的,是王小波小说呈现的独特的文体。也就是说,某种眼光贯穿到作品的一切方面,渗透于场景、人物、动作、结构、语言、细节、穿插、隐喻等从局部到整体的全部形态,从而形成完全是统一的、一致的效果。这是作为小说家王小波的过人之处和取得成功的依据。可以说他富有天才地抵达和完成了一种对中国读者来说还是比较陌生的狂欢性文体,提供了用现代汉语写作的狂欢体小说。
“狂欢”作为节日的特点在于:它是从日常时间中逃逸出去的一部分,是对于现存秩序、规范、特权、禁令的暂时摆脱,是消弭一切界限,打破来自观念的和来自身份、地位、阶级关系的各种等级制度。它的方法和力量产生于无所不在的、覆盖一切的笑声,“以万事万物取笑(包括以参加狂欢节的人们自己取笑),整个世界都以可笑的姿态出现,都被从它的诙谐方面,从它可笑的相对性方面来看待和接受”(巴赫金语)。王小波自己有个非常朴素的表达是:“从反面看一看”。于是他看到和记录下来的是如同在哈哈镜中看到的那样夸张、变形、怪异的东西。我个人认为,王小波独特的文体,在《时代三部曲》中的第一部《黄金时代》中已经完全建立和成熟,其中同名为《黄金时代》的那个中篇如横空出世,在它有限的篇幅中包含了全部这种文体的巨大可能性,而《革命时期的爱情》则是信息量最大、处理得最为完备、完整的一部。现在让我们就这种狂欢体小说所包含的某些具体元素及其统一化效果稍作观察。
殴打。如本文开头提到的革委会主任老鲁和豆腐厂青工王二之间的追跑打闹,即属于这一类。不过这两人之间有点虚张声势,真正结结实实的拳头是落在了王二的好友毡巴身上。那是发生在澡堂子里,王二“精赤条条”,“第一拳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只眼睛打黑了。马上我就看出一只眼黑一只眼白不好看,出于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毡巴打得相当好看”。作为狂欢性质的打架斗殴其嬉闹的特点在于:馈赠老拳者和接受它的人之间没有严格的是非界限,对于任何遭受损失的后果都不予追究。王二打了毡巴(其中一半是出于美学的动机),毡巴仍是他最好的朋友;并且他因为犯下了这桩货真价实的“罪行”被关进学习班,在那里认识了前来帮教他的团支书x海鹰姑娘,从而发生了那桩先进青年和落后分子之间不可思议的“革命时期的爱情”。这样不计后果的殴打具有一种真正的民主精神在内,因为短兵相接,甚至具有了一种直接交流和亲切的色彩。
辱骂。要说王小波小说中的人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在我们儿时所使用的意义上),那是千真万确的。像商量好了似的,这些年龄、身份、职位不一的男男女女,虽话语不多,但必出言“凶狠”,针针见血。即使是恋爱中的妇女也不甘示弱。李先生的情人线条(后为他的妻子)一口一个“打丫的!”小转铃路遇十几年前的情人,现为大学教师的王二时,就欢呼起来:“是他妈的你!是他妈的你!”(《三十而立》)好像她们就不会好好说话似的。但是谁都不难察觉,在这种极具民间色彩的笑骂背后,别有一种柔情蜜意在。难道要每一位女性表达感情时都要通过福楼拜或好莱坞的明星之口不成?尤其是在这个从日常世界中逃离出去的“快乐的时间”里。巴赫金指出在辱骂和诸如“你死了吧”这样的诅咒背后,有着和殴打一样的死而复生、正反并举的效果:“辱骂变成赞美”。从另一方面说,在这个特定的时空中,不存在那种十恶不赦、不可宽恕的坏蛋,好人与恶人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因而也没有那种一定要置人死地的咒骂。一切从嬉戏出发,到嬉戏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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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诅咒·再生/崔卫平(4)
恶作剧。恶作剧产生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出乎意料,使人落空、颠倒事实、混淆黑白,搞得“乌烟瘴气”。老鲁终于有一次揪住了王二,据王二说他是“早有防备”,被老鲁抓在手里的只是他用白纸画的一个假领子,王二本人则“如断尾的壁虎一样逃走了”。另有一次的的确确被老鲁拦腰抱住,他便“直愣愣地倒了下去”,老鲁只好组织人马送他上医院。上三轮车时,“我硬得像刚从冷库里抬出来一样。刚出了厂门,我就好了,欢蹦乱跳。”王二的这种行迹令老鲁大为不满:“下次王二再没了气,不送医院,直接送火葬场”。生物室主任兼农三乙班班主任王二第一节德育课是这样开场的:“同学们,男同学和女同学们,也就是男女同学们。我站在这里,看着大家的眼睛,就像看捷尔仁斯基同志的眼睛,我不敢看……”在我们这一代人几乎能全文背诵的那部著名影片中,捷尔仁斯基同志的眼睛直逼叛徒的眼睛,这位老师声称自己在学生面前吓得像个“叛徒”。这个玩笑绕来绕去,像一张纸片对折了好几次。然而让人失去判断,不辨真伪,正是恶作剧所要达到的效果。
怪诞。有评论者努力挖掘王小波的小说中时代、历史和人性的因素,但这远远不能得出结论,王小波的小说是“真实的”或“现实主义的”,它们充其量是一种怪诞现实主义,是怪诞环境中的怪诞人物及其怪诞行为。在疯狂怪诞的背景(或布景)之上,人们的言谈行为乃至外表若是正常的,那就不可理解了。在王小波的世界中,一个人的生活往往被削减成某个方面,不及其余;这个人本身甚至被缩减至身体的某个部位,被剥光了衣服作一种肆意的描写。
狂欢节道具。狂欢节是在特殊的光线之下亮起来的舞台,这里,不仅舞台上的人物不分尊卑贵贱,而且在演员和观众之间也没有明确的区分,每个人都忘我地投入其中。在一片陶醉甚至混沌的气氛中,若说有什么制约的、理性的因素,那便是狂欢节道具。其实此时道具的技术含量越高,越合乎科学,便愈增添其狂欢性质。在这方面,理科出身的小说家王小波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热情和耐心,有关打造、发明等技术活动的描写显然使他兴趣倍增。豆腐厂青工王二小时候热衷发明各种东西,小至“火药枪”、“电石灯”,大至“蒸汽机”、“大炮”、“汽油发动机”,所使用的材料仅仅是“废铜烂铁”,把家里弄得像个“垃圾场”。12岁那年,他做了一台电源,可以发出各种电压的直流电、交流电,把大批的蜻蜓电死。67年武斗时,他是一名中学生,但却作为工程技术员加入了大学生之间的武斗,发明了一台百发百中的投石机,装在自家楼房里(这座楼的居民都撤到楼下“中立区”去了)。这东西“从前头看,像法国造的断头机,从后面看像台龙门刨床,有滑轨,有滑块,最前面还装了架气象站偷来的风速仪”。他对这东西“爱得要了命”,以最大的热忱投身于发现目标、推算距离,风速、拉力、弹道等,不亦乐乎。一度,这楼上还被“铺设了铁轨”,这架投石机和它的主人“就能及时赶到任何危机地点”,而且别人也打不着。于是,一幢好端端的建筑被改造成了一颗“铁蒺藜”,“一座20世纪的住宅楼改成了15世纪的城堡”。王小波笔下的人物虽然在许多方面都不“入流”,但对于科学的尊敬、赞叹及至少身怀一技之长是他们的共同之点。
“粪的形象”。此类排泄物在王小波的小说中比比皆是,还有那些林立的厕所,多是众人合用的公共厕所,以及与排泄间接有关的如痔疮、整个海淀区公共厕所的电话(见《未来世界》),远看就像一个臭气熏天的积肥胜地。也正因为如此,它们又获得了一种集体的、集合的形象,远远超出了在日常生活中其狭隘的生理含义。从细节上来看,正是这无穷延续的“粪的形象”,使得王小波和拉伯雷之间的联系有了具体直接的说明。拉伯雷的世界也是一个“粪山粪海”的世界。运用巴赫金在这方面的天才论述,“粪的形象”意味着:第一,辱骂和诅咒用语。第二,快活放肆的物质形象。在这种放肆背后,蕴含着取消一切界线的要求,发出对于禁令、禁忌的挑衅,并提醒着那种叫做“众生平等”(“归于一”)的东西。第三,再生的纽带。粪是要被埋葬的,埋葬于大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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