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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是西冈呀!”

    专攻日本中世文学的教授,用大方巾急忙把便当包起来。

    “对不起,打扰您用餐了。”

    “不会不会,我刚吃完。请坐。”

    西冈顺着教授的意思,拉出被书堆埋没的椅子,坐了下来。

    “是爱妻便当吗?”

    “不、不是,普通便当而已。”教授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上均匀的灰发:“稿子还没写好,真抱歉。”

    “麻烦您在截稿日前完成。”

    尽完提醒之责后,西冈调整了姿势:“今天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明年度开始我就要调到宣传广告部了,之后将由辞典编辑部的其他同事和教授联络。”

    教授皱起眉头,上身略微前倾靠近西冈。表情中带点担忧,又似乎有点好奇,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难不成,那个传言是真的?”

    “传言?”

    “玄武书房其实不想出版新辞典吧?所以才会裁撤编辑部的人员。”

    “没这回事,”西冈笑着说:“如果是真的,就不会请您执笔了。”

    “那就好。”教授似乎放心了,但又追问:“这样讲或许不中听,不过写稿很耗心力,稿费却不高。当然,辞典很重要,需要很多人的心血和投入,可是我也有很多会要开,还要做学术发表,实在很忙。如果编辑部私底下有什么动作的话,可是会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啊!”

    “中世部分只拜托老师一位。交接前新人会来拜访,还请老师多多关照。”

    再三低头鞠躬,西冈心里却不满地批评着:大学教授,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蠢专家,就是光会打探小道消息、只顾政治角力的家伙。

    说到情报搜集能力,西冈自认并不输人。教授吃的便当可不是什么爱妻便当,而是爱人(指情妇。)便当。

    万不得已,就用威胁的方式拿到稿子。西冈再度下定决心。

    受不了教授外表一副绅士样,骨子里却唯利是图的毒气攻击,回家后的西冈泡在浴缸里就这么睡着了。惊醒时,鼻子都快被凉掉的洗澡水淹没了。

    “无论我再怎么喜欢泡澡,你不觉得我也未免泡太久了吗?”西冈对着客厅里的丽美哀怨地说:“差点就要溺死了耶!”

    “唉唷,好惨喔,抱歉呐!”丽美的视线依然盯着电视:“我有想到啊,但因为在忙所以没去看看。”

    电视里的搞笑艺人正热络地说着自己喜欢的家电用品,每次看都觉得这节目很奇特,但凑巧看到的西冈也不知不觉一直看下去。激动地讲着自己爱的人或东西的模样实在很滑稽,却不令人生厌。原本只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随便看看,最后却不自觉地佩服、觉得很有趣。这和每天接触马缔他们的心情很类似。

    节目结束时,西冈和丽美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

    “你觉得辞典怎么样?”

    西冈随口问问,就像在多出的空间顺手摆上一个盆栽,只是找话讲。

    丽美却歪着头,出乎西冈意料地认真。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就是例如说,喜欢什么样的辞典,或是学生时代用过哪一本辞典之类的。”

    “咦?”丽美双眼睁得斗大,就像突然听到来自灵界的声音:“辞典有喜欢讨厌可言吗?”

    对啊,这才对嘛,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嘛!

    什么时候开始,西冈竟也被辞典编辑部的人感染,会主动谈起辞典了。这样的自己虽然有点吓人,但印证了一讲起喜欢的辞典就没完没了的马缔他们果然不是正常人,反而安心许多。

    “嗯,对某些人来说有。”

    “哇,是喔,我连用过什么辞典都不记得。”

    丽美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双手抱着膝,“不过,说到这个,我想起了国中的事。”

    “嗯。”

    “英文课本里出现『fish & chips』这片语,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喂,你不是说自己生长在连小酒馆也没有的乡下地方吗?”

    “你很烦耶,国中生和小酒馆没有关系啦!”

    轻轻踢了西冈的膝盖,丽美继续说:“总之,我查了辞典,找到『fish & chips』的那一页,解释写的竟然是『鱼与洋芋片』。”

    西冈喷出口中的茶。

    “这是什么解释啊!”

    “就是啊!很差劲吧?”丽美也笑了,屁股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后晃着:“阿正,要做出一本好辞典喔!”

    突然间,一股热流以几乎让人感到疼痛的速度涌上西冈的喉头。

    至今为止一直离不开丽美,一直藕断丝连,就是因为喜欢。有时虽然比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令我生气,但却无法放手、也不想放手。我喜欢丽美,就算她是丑小鸭也很可爱。

    这番话,应该要从半张着的嘴里说出来的,但耳朵听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没办法了。”不光是喉咙,连眼皮都热了起来,西冈低着头继续说道:“我要被调离辞典编辑部,成为宣传广告部的人了。”

    我居然为这种事哽咽,不甘心呐,真是太丢人了。但总算能一吐为快。这段时间以来堵在心里的憾恨和屈辱,活像吞下一块比小石头还要生硬的肉。

    丽美没有动静,沉默着。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地把西冈的头揽近自己的胸口。

    动作像在打捞掉在水面上的美丽花朵般温柔。

    收到爱人便当教授的稿子是在二月底,打开附加档案,读了稿子的西冈不禁惨叫失声:“这下糟了。”

    教授执笔的内容主要是日本中世文学相关的用语、代表作品、作者等。虽然委托时附上了〈撰述要点〉和书写范例,但收到的稿子字数全部超过规定,文章也掺杂了太多个人想法。

    例如【西行】这个词,教授这样写:

    【西行】(一一八一~一一九〇)平安时代到嫌仓时代活跃的和歌诗人、僧侣。出家前名为佐藤义清。原本是侍奉鸟羽上皇的北方武士,二十三岁时心生感悟,不顾苦苦央求的孩子,毅然出家。之后在各地旅行,创作许多和歌,“春花盛放死为伴,如月(指二月。)满日了无憾”现在依然脍炙人口。只要是日本人都对西行描写的情景很有感触,希望自己也是如此吧!巧妙地将自然和心情融入歌中,背后隐藏的无常观独树一格。殁于河内的弘川寺。

    我应该是日本人啊,但对教授举的着名和歌却没什么感觉。西冈很烦恼,总之先将稿子列印出来。辞典的稿子最讲究的是正确、达意,可以随意用“不论是谁都会如何”的说法吗?和我一样没感觉的人说不定会来投诉呢!

    教授执笔时的心境就像“二月也要结束了,二月就是如月,对了,玄武书房委托的稿子还没写呢,那就来写『西行』这个词吧!”字里行间透露出“随便交差了事”的心态,让西冈很生气。

    “喂,马缔。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西冈把稿子推到正用小刀削着红色铅笔的马缔面前,马缔边说“容我拜读”,边慎重地把纸张拿到面前读了起来,就像朗读着国语课本的新生。

    红色铅笔削到一半,躺在马缔桌上,马缔虽然认真地用小刀削着,但笔芯却还是扁圆的状态,感觉就像拿着刀在恶作剧,木头的部分则凹凸不平。这家伙的手真是不灵巧,西冈决定帮马缔削铅笔。

    西冈待在用力读着稿子的马缔旁,静静地动着小刀。时间还是早上,打工的学生还没来,编辑部里只有西冈和马缔,非常安静。

    刀子削进木头,露出红色的、尖锐的笔芯。西冈喜欢用小刀削铅笔,让人联想到骨头里的骨髓,秘密啊、生命力啊,全都倾泄而出。他想起小学时用刚削完还带着木头香的铅笔,在笔记本上画着机器人和怪兽。总觉得手削的铅笔能画得更好,所以不爱用削铅笔机。

    真怀念啊,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情景。西冈看着红色铅笔,检视着削好的模样,最前端像没入空气般尖锐,对于自己削铅笔的技术一点都没有退步很满意:心想:“马缔还是买个削铅笔机吧!”我真的被调走后,马缔说不定会削到手指,真危险。

    “哇呜!”

    马缔发出低呜声,把稿子放在桌上。左手抓着头发,右手在桌上翻着,像是在找东西。西冈把红色铅笔塞进马缔手里,马缔这时才抬起头。

    “谢谢你,西冈。但是这稿子需要大改啊!”

    “果然没错。”

    “执笔教授同意我们改稿了吗?”

    “当然啊,委托时就书明在先『有必要的话我们会修改』了。只是,这个教授很难搞。”

    西冈望着稿子,说:“保险起见,我先通知他要怎么改好了。”

    马缔点点头,拿着红色铅笔改了起来。

    “首先,累赘的说明太多了。辞典的稿子不需要执笔者的主观意见,只要列举事实。此外,教授的稿子中没有旧式假名,引用的和歌也是现代假名,与原典不符。”

    “这和歌,有必要摘录吗?”

    “这一点见仁见智,暂时先删除吧!”

    【西行】(一一一八~一一九〇)平安末期、嫌仓初期的和歌诗人、僧侣。法名圆位,俗名佐藤义清。

    “西行不是变成和尚后的名字吗?”

    “西行是号,和尚的名字是圆位。”

    “嗯。其实这样就够了,简洁有力。接下来要怎么改?什么叫做『心生感悟』,每一句都让人想挑剔一下。”

    “就是啊!西行出家的原因有很多说法,好比因友人之死而感到生命无常,也有一说是失恋,但都没有定论。”

    “这是一定的啊,说不定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出家吧!”

    西冈的话让马缔笑了。

    “人对于自己的心,甚至是自己的事,确实未必都能掌握啊!”

    “『不顾央求的孩子』这一幕,到底是谁目睹了?我真的很想这么反问他。”

    “这前后的文字都太含糊了,全部删了吧!这稿子还得再多斟酌几次,目前先这样好了?”

    原为北方武士,侍奉乌羽上皇,二十三岁出家。之后游历各国,歌咏自然和心情,文字风格独特。《新古今和歌集》收录其九十四首和歌,为数最多,另有个人和歌集《山家集》等。殁于河内弘川寺。

    原来如此。这样就比较像辞典的说明了。看着修改完简单明了的稿子,西冈满心佩服,但马缔似乎还不满意。

    “只是,『西行』这个词,只放人物说明对辞典来说还不够。”

    “除了人名外,还有别的意思吗?”

    “确实还有『不死之身』的意思。”

    “怎么说?”

    “有段时间『西行在旅途中凝望富土山的神态』成为热门绘画主题,知名画家争相描摩。于是,『凝望富士山的西行』渐渐延伸出『西行=不死之身』的意象。”

    “简直是欧吉桑爱说的冷笑话嘛!”

    “明明是很风雅的说法。”

    西冈觉得很无力,为什么要竞相描绘“凝望富士山的西行”,西冈实在无法理解,画和尚很有意思吗?

    “其他还有……”

    “还有啊?”

    “有。因为西行游历各国,所以也有『四处旅行的人』或『流浪的人』的意思。”

    西冈从书架上取出《日本国语大辞典》的其中一本,查阅【西行】这一则。正如马缔所言,不光是人物的说明,还记载了各种衍生意义。原来西行法师为人熟知,对后人来说可说是耳熟能详。

    “还有呢?”

    西冈故意试探马缔,偷瞄着《日本国语大辞典》问。

    “如果没记错的话,田螺等螺类好像也有人以『西行』来称;能乐(日本鎌仓时代兴起,配戴面具表演的古典歌舞剧。)里有个曲目叫〈西行樱〉;把斗笠戴在身后的戴法称为『西行笠』;斜背在身后的布包称为『西行包』;说不定连其忌日『西行忌』也应该要说明。”

    不只《日本国语大辞典》,西冈还查了《广辞苑》、《大辞林》来确认马缔说的是否正确。完全超越“厉害”的程度,简直就是恐怖!

    “你不会把所有辞典的内容都背起来了吧?”

    “可以的话就太好了。”

    马缔仿佛道歉似的缩着身子:“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西行』的所有解释,西冈觉得《大渡海》要收录那些意思呢?”

    “『各地旅行的人、流浪的人』还有『不死之身』。”

    “为什么?”

    西冈双手交叉望着天花板。这是我的直觉反应,被你这么一问还真答不出来。

    “硬要说原因的话,现在已经很少人使用斗笠和布包了,很难想像我会背后斜背着布包走在路上,突然碰到朋友,跟我说:『你这个是西行包耶!』”

    “这种状况发生的机率应该不到万分之一。”

    “只是假设嘛!我又想到另一种『原来这样的背法叫西行包』的情况。好比说,公司有一天突然对员工说:『明天所有员工都背西行包出勤。』”

    “这种情况发生的机率连亿分之一都不到吧!”

    “都说是假设了咩!可是啊,收到公司命令时我一定会问:『什么是西行包啊?』那个时候有人说明的话,就能马上懂。换句话说,『西行包』或『西行笠』从话题的前后脉络很容易推敲出意思,只要知道意思的人一说明,立刻能想像。”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特别去查辞典的机率很小。”

    “还有,听到或看到『西行樱』时,联想到能乐的机率也很高。很少是没有铺陈或前言,就突然说或写『西行樱如何如何』。只要推测得出和能乐有关,之后再去查《能乐事典》或相关书籍就行了。”

    “『西行忌』也很容易望文生义。如此一来,只剩下田螺这个意思最难联想了。”

    “首先,现代人才不会称田螺为西行呢!真的有人这么说的话,只要直接问对方『什么?』不就得了。”

    “还真直接呀!”

    马缔似乎讨论得很愉快,西冈也毫不退缩,继续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可是啊,『不死之身』这个意思就有必要收录,而且要连『凝望富士山的西行』一起。要不然,文章里如果出现『我是西行,哇哈哈哈』,不知道『西行=不死之身』的话,就会完全看不懂。”

    “所以你认为『四处旅行的人、流浪的人』应该收录,也是基于相同的道理?”

    “那是原因之一。”西冈犹豫了一会儿,补充说:“你想想看实际上可能发生的状况:如果在图书馆里随意翻阅辞典,发现【西行】下写着”(因为西行法师游历各国)有四处旅行、浪人之意。“读到的人应该会很有感觉吧?说不定会脱口而出:『原来西行也和我一样啊,以前也有这种一心想旅行的人啊!』”

    脸颊感受到马缔的视线,西冈转头看去,马缔不知何时已经把办公椅转过来,正对着西冈。

    “我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欸!”

    马缔的语气里充满了热血,西冈有点害羞,又急忙说:

    “或许这不符合辞典选择词汇的基准。”

    “不!”马缔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西冈,我真的觉得你被调走是个遗憾。要让《大渡海》成为一本活生生的辞典,绝对需要你的力量啊!”

    “笨蛋!”

    西冈装作没事地回应,从马缔手上把稿子抽了回来,参考着马缔用红色铅笔所做的修改,开始写信给教授。

    西冈盯着电脑荧幕,尽量忍着不眨眼,怕一不小心眼泪会掉下来。

    太高兴了!如果这句话不是出自马缔之口,只会被当成同情或安慰而已。西冈很清楚,马缔是真情流露。

    西冈认为马缔是一位辞典天才,但不知变通,是和自己完全没有交集的怪胎;现在依然这么认为。如果学生时期和马缔是同学的话,肯定当不成朋友。

    但马缔的一番话却解救了西冈。因为不知变通,所以不懂虚与委蛇,唯一的能力是做辞典时非常认真,正因如此马缔的话才让人信服。

    我是被需要的,绝对不是“辞典编辑部多余的员工”。

    知道了这件事,让他喜不自禁,自信心一涌而上。

    马缔当然没想到自己竟然解救了西冈,仍跟平常一样对着办公桌,左手梳着乱发,右手继续用红色铅笔改稿。只懂得老实说出真心话、没有其他沟通技巧的马缔,对自己刚才的话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但西冈就不一样了,明明开心得不得了,却假装镇定。

    马缔果真天下无敌!

    西冈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

    被叫来大学的研究室,教授刚好又在吃爱人便当。

    “西冈,这是怎么回事?”

    “您的意思是?”

    西冈站在门前,殷勤又小心翼翼地询问。

    “你昨天回复的电子邮件啊,为什么改我的稿子?”

    “委托时应该跟您说明过,我们会修改。”

    “是这样喔!”

    西冈有礼貌地微笑回应后,默不作声。

    “就算是,也没说会改这么多啊!”

    不想被改的话,写的时候就该更当一回事啊,那种稿子怎么能用?你到底有没有用过辞典啊!臭老头……

    西冈笑容不减,开口说:

    “真抱歉,但我们必须统一文体……请您见谅。”

    “是你改的吗?”

    “不是。”虽然有点犹豫,还是决定老实回答:“是我和编辑部同事马缔讨论后修改的。”

    “那么,就请那位认真先生修改所有的稿子吧,我不干了。那样改完就不是我写的稿子了。”

    “教授!”西冈下意识地靠近教授,说:“请不要这么说。马缔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我调部门后,将由马缔真心诚意地和教授联系。这次也多亏了老师,我们只要统一文体即可,马缔和我都非常感谢您。”

    事实上,除了文体外,根本整段内容都重新修过。但和马缔不同的是,西冈会在必要时说上八百甚至上千个谎言。

    “偷偷跟您说,其他老师的稿子要改的部分更多呢!”

    刻意压低声音、把面子做给教授,果然有效,教授的态度软化了。

    “真的吗?”

    一贯维持低姿态的西冈斜眼瞄了一下,教授正用大方巾把爱人便当包起来。“虽然如此,但稿子被改,让人实在不太高兴啊!”

    你以为自己是文豪吗?西冈的微笑快化成僵硬的雕像了,只能再三安抚教授不爽的情绪。要是教授这时候撒手不做,那就麻烦了。

    辞典绝不是轻松地随便做做、说说好听话就能完成的。因为是商品,担保品质的推荐人非常重要,监修者松本老师的名字会放在封面上就是对品质的保证。松本老师深入参与《大渡海》的编纂作业,但有些监修者只出借名字,甚至完全不参与编制。

    每位执笔者都是从各个专门领域精挑细选出来的、有信誉的学者。执笔者的名字会列在辞典最后,只要仔细查看,就能判断是否选用了适当的人,也能从执笔者的名声推测辞典的精确度和细腻度。

    眼前这位教授或许是个失败的人选,西冈也很苦恼。但教授是中世文学的权威却是事实,不能不借助教授的影响力。调整释义精确度的工作交给马缔来做,一定没问题。

    “好吧,只要你肯低头道歉,要我继续做也不是不行。”教授啜着饭后的茶:“我可没有要求你下跪磕头喔!”

    “下跪磕头吗?”

    “干嘛这么说,我都说了不用下跪磕头嘛!”

    教授的嘴角忍不住浮现不怀好意的笑,西冈知道自己的立场不宜强势,但教授似乎等着看好戏。

    真没品!西冈盯着地板,今天的西装是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耶!不过算了,这么做若能消教授的气,我跪几次都无所谓。

    西冈无奈地想曲膝,肌肉却突然反弹,理性像闪电般划遍全身,让他无法移动身体。

    等一下!《大渡海》岂是这么低劣的辞典吗?

    毫无诚意地下跪磕头,到底有什么意义?马缔、荒木及松本老师投入血汗与心力编纂的辞典,怎么会要我下跪磕头来完成呢?何况,我可不是教授发泄压力的工具。

    不跪,这太蠢了,我没有讨教授欢心的义务。

    西冈放弃曲膝,一只手撑在教授的桌上、便当旁边,身体往前倾,脸贴近教授的耳朵。

    “老师,您真是爱开玩笑。”

    “你、你干嘛突然这样?”

    对方突然靠过来,教授连人带椅想住后退,西冈却不让教授有逃掉的机会,另一只空着的手牢牢抓住椅背。

    “我很清楚,老师不是那种会测试别人诚意的人。下跪磕头什么的,想必是开玩笑吧!”

    教授也察觉出苗头不对,只能“呃……对……”地支吾其词。

    “不过,我不喜欢这种玩笑,也从来不做试探别人的事。”

    明明讨论“西行”时才试探过马缔的实力,西冈仍面不改色地继续威胁对方。

    “比方说,如果老师有爱人的话……”

    “什么!”

    教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是说『比方』嘛!”

    真愉快啊,原来戳人痛处这么有趣。沉睡中的嗜血心态被激发,西冈嘴角浮现恶人似的j笑。

    “你紧张什么呢?”西冈的手从桌上移开,貌似不经意地摸着便当盒:“我知道爱人的存在,也知道她是谁,还知道她怎么把老师昭i顾得服服贴贴。”

    “为什么你会……”

    “编辞典需要很多人协助,为了让大家各司其职,少不了要搜集点情报啊!”

    西冈可不是毫无目的地去拜访各大学。去大学拜访教授时,还会特地到助理们聚集的休息室送上伴手礼、表示慰劳。现在正好收割成果。

    “不过,我不打算拿这件事来威胁老师,因为老师和我一样知道『品德』两个字怎么写。”西冈的手离开便当盒,挺直背、后退一步,说:“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教授默默地不停点头。

    “谢谢。那么,请同意我们调整稿子。”

    已经没必要再来这里了。西冈向右转,避开满是书堆的小山,走出研究室。握着门把时,突然回过头:

    “老师!”

    被点名的教授,像可怜的小动物般害怕地看着西冈。

    “我同事马缔一定会编出受读者喜爱且长久信赖的辞典。老师的名字会被放在执笔者里,但实际写稿的人可是马缔。”

    “太无礼了!”

    果然激怒了教授,事实被说穿后教授的脸瞬间惨白,气得发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师现在看重名声胜过事实,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告辞。”

    西冈关上门,踏入昏暗的走廊。虽然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但还是忍不住边走边笑了出来。

    啊!真是太爽了。之后教授若要发飘,我就扬言把他除名好了,谁理你。

    《大渡海》的计划是不会被这种小事影响的,投入编纂作业的马缔他们,信念比地心还坚实,比岩浆更火烫。即使和教授发生了摩擦,也不用放在心上,《大渡海》会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航行。

    而我呢,这个春天就要调部门了,往后就算有冲突也只能交给马缔去处理。帮不了你了,马缔,加油吧!

    虽然这么置身事外地想着,但西冈暗自下了决心。

    我可是舍名求实的人。

    荒木常说“辞典是团队的心血结晶”,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意义。

    我才不要像教授那样马虎敷衍,只想让名字印在辞典上。不论去到什么部门,我都要尽全力协助《大渡海》的编纂,不挂名也无所谓。就算在编辑部完全被除名、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即使被马缔说:“西冈?这样讲我才想到,好像真的有过这个人。”也在所不惜。

    重要的是做出一本好辞典三重要的是以公司同事的身分,全力支持这些为辞典奉献一生的人们。

    西冈走下楼梯,出了研究室大楼。冬天午后的淡白色阳光照在校园里,叶子掉光的银杏树枝,把天空切割出大大小小的裂痕。

    以热情来回应别人的热情。

    至今一直因难为情而逃避的事,一旦决定“就这么做吧”:心情竟意想不到地既轻松,又雀跃。

    西冈回到编辑部,向马缔报告了和教授之间的始末。马缔停下手边的工作,听完后看着西冈,眼里满是尊敬之情。

    “太厉害了,西冈,你好像恐吓犯喔!”

    马缔的表情和说出的话落差太大,西冈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等等,对于我刚刚说的事,你只有这个感想?”

    “是。换成我的话,不是唯唯诺诺就是真的下跪,只能被教授耍得团团转啊!”

    马缔没有讽刺或是挖苦的应对技巧,似乎是打从心里赞赏。

    “我说马缔啊……”

    “是。”

    西冈将办公椅旋转了九十度,和面对着自己的马缔双膝相对。突来的转动让椅子上的坐垫歪了,想不到西冈也有神经质的一面,马上把坐垫调正。马缔说完“是”之后,静静坐着等西冈开口。

    终于把坐垫调好,西冈开始侃侃而谈。

    “我的意思是,教授可能会因为我的恶劣而迁怒于你。”

    “没关系吧!”原来是担心这个啊,马缔似乎不以为意:“你说得对,教授的确是重名轻实。”

    “如果他要求不列入执笔阵容呢?”

    “那就拿掉他的名字。”

    马缔冷静果决的语气让西冈十分诧异。马缔也察觉自己话说得太直,苦笑着补充:

    “对不起,要求对方拿出同样或更认真的态度,是我不对。”

    不,西冈不确定地摇着头。对某件事真心喜欢时,要求也会理所当然地变高,就像没有人会完全不在乎心爱的人的反应吧!

    但又觉得,马缔心中那股漩涡般的情感,浓度和密度真不是普通地高,要持续回应马缔的期待和要求实在很难。

    你啊,外表看起来瘦高轻飘,灵魂的热量却过剩。西冈暗自叹了一口气,小香真辛苦,要和这样的马缔交往。辞典编辑部之后若有新员工,也应该会很辛苦吧!

    稍微放松一下吧,马缔。不然,你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窒息。太高的期待或要求可是毒药,你也会因为得不到预期的反应而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只好放弃、不依靠别人,自己一人孤军奋战。

    西冈沉思时,刚好到了下班时间,马缔反常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怎么,要走了?”

    “香具矢今天第一次掌厨一道卤菜,我要去梅之实吃看看。”马缔露出笑容,把资料和稿子塞进公事包,说:“要不要一起去?”

    马缔的恋爱之火,会连卤菜都烧焦吧!

    “你去吧!”

    西冈挥挥单手,示意马缔可以走了。

    马缔对着工读生说:“今天我先告辞了!”红着脸、有礼貌地低头致意。

    等马缔出了编辑部,西冈才转回办公桌前,开始制作交接资料。

    接替西冈的人,不知道何时才会到职,或许正职员工只有马缔一人的情况会持续好几年。

    但为了以防万一,西冈提起精神,听着背后工读生们默默发出的作业声,敲起电脑键盘。再碰到今天这种强势又无理取闹的教授,马缔肯定应付不来,对外交涉时,马缔绝对需要一位得力助手。西冈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不保留地留给不知哪一天才会报到的新成员。

    执笔者那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喜好、弱点、身分地位、私生活,西冈把至今为止搜集到的情报一一输入电脑中。可能发生的摩擦、要采取什么样的对应方式,都详细地在脑海里模拟一遍,再记录下来。

    把完成的文章印出来,收进蓝色档案夹里。如果流出去就不妙了,西冈删掉电脑里的档案,在档案夹上用麦克笔写着大大的:

    (秘)限辞典编辑部成员阅览

    这样的档案已经很有可读性,但好像还少了些什么。

    西冈沉思半晌,才“对了!”地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马缔写的情书。马缔请西冈讲评的情书,被西冈私藏了一份影本。

    看着整整十五张信纸、洋洋洒洒的大作,无论读多少次都令人发笑。

    笑到肩膀不停抖动,引来一名工读生讶异地盯着看。西冈赶快假装没事地收紧脸部肌肉,开始寻思适合藏匿情书的地方。

    书架虽然好,但夹在书和书之间很快就会被发现吧!西冈假装找书,其实在模拟最佳的藏信位置。最后决定把它贴在《书信指南》、《婚葬礼俗常识》等杂学书架的书挡底部。

    藏好情书、回到座位的西冈,在档案夹的透明资料页最后补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辞典编累了吗?想放松一下吗?

    碰到这种状况的编辑部同事,请洽西冈正志。<a href="mailto:masanishi@genbu.hobo.co.jp">masanishi@genbu.hobo.co.jp</a>

    这样就大功告成了。西冈把(秘)档案放在书架显眼的位置上。

    收好东西拿起公事包,发现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学生们几乎都回去了,只剩下二个工读生,于是对他们说: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回家之前,我请你们吃饭。”

    “太好了!我想吃中华料理。”

    “我想吃烧烤。”

    工读生高兴地抢着说。

    “这样我会破产,别啦,就拉面或牛丼吧!”

    “唉唷……”

    “这么小气!”

    嘴上虽然抱怨着,却满脸笑容。西冈检查过瓦斯、电源后,关掉辞典编辑部的电灯。编辑部的门已经拆掉了,所以只要把一旁资料室的门锁上即可。

    待整理的庞大词汇,似乎流泄在夜晚的走廊上。

    “辞典这份工作,做得开心吗?”

    走在通往别馆出入口的通道时,西冈这么问。

    “很开心啊,对吧?”

    “嗯。刚开始时觉得很枯燥,一做下去却又忘了时间。”

    没错,我也这样觉得。西冈无声地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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