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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团青黑色的长圆之物。

    “这是……甲鱼?”凌永生迷惑地挠了挠头皮。

    老者看着姜山,正色道:“姜先生,我祖传的曹家菜谱中,这‘老蚌怀珠’可是用鳜鱼为原料的,到了你这里,怎么却变成了甲鱼?”

    “不错。”姜山的神色泰然自若,“用甲鱼是我突发灵感,在这道菜的基础上作出的一个小小创新。”

    “创新?”徐丽婕一听便来了兴趣,“那这里面肯定有你自己的一套说法啰?”她虽然对老者也颇多尊敬,但还是希望姜山能够胜过对方。

    姜山胸有成竹地对老者说:“老先生,在您家祖传的菜谱中,之所以选用鳜鱼为原料做这道菜,除了其肉味鲜美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鳜鱼体形扁阔,在外形上与河蚌相似,正合了菜名‘老蚌怀珠’中的韵味。我的这番推测,您是否认同?”

    老者点点头。姜山提出的这个问题,刚才在座诸人都思考过,基本上也是得出同样的结论。

    “好,那我就要再问一句:论味质鲜美,甲鱼比鳜鱼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外形上,亦是甲鱼与河蚌更为神似,但当时曹雪芹曹先生在创制这道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选用甲鱼为原料呢?”

    “这个问题简单,连我都可以想到。”沈飞笑嘻嘻地接过了话头,“甲鱼俗称王八,在古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这道菜既然是要彰显曹家的华贵,怎么可能以它为原料呢?”

    姜山冲沈飞笑了笑:“你说得对。可现在的甲鱼因为其独特的营养价值,早已身价暴涨,远比鳜鱼名贵。在这道卓显富贵的菜肴中,是不是以它为原料更为合适呢?”

    “对啊!这甲鱼现在可是高档宴席中才会出现的菜肴,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淮扬河鲜,以它为原料,不仅不掉价,简直是名正言顺,再合适不过了!”沈飞说到激动处,连连拍着大腿。

    沈飞和姜山二人一问一答,你唱我和,倒似一对事先约好的拍档。可这几段话说得又确实有理。淮扬众厨全都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良久后,老者轻叹一声,诚心诚意地说道:“你这几个问题问得好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不仅洞谙了这道菜的做法,而且在原有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你在烹饪技艺上的天资灵性,确实是让人佩服,我自叹不如。”

    陈春生“嘿嘿”干笑了两声,聊以自嘲,然后抒发着心中的感慨:“这古时今日,确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古菜谱中的绝妙做法,未必便无懈可击。这些年我们常把‘与时俱进’放在嘴边,今天我才见识了,这四个字同样也能用于烹饪做菜呀!”

    老者眼望屏风方向,对“一刀鲜”说:“我已经尽力,只是这位姜先生的才思厨艺,确实要高我半筹。”

    片刻的沉默之后,“一刀鲜”缓缓说道:“姜先生,看来我们之间的这场比试,是在所难免了。”

    “能够得到‘一刀鲜’的指点,是我几年来最大的心愿。”

    “那好,我们这就开始吧。”

    简简单单的两句对话,却似乎有着一种奇妙的魔力,现场立刻安静了下来。诸人脸上都掩饰不住兴奋的表情,他们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了。

    “一刀鲜”对姜山,这不仅是当今两大顶尖名厨的对决,这场对决更浓缩着两大家族数百年来的恩恩怨怨。

    主持比试的,仍然是主座中的曹家老者。

    “姜先生,请你先随服务员到后厨选料、烹制。”老者对姜山说完,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郑重地宣布,“根据事先的约定,这次比试,双方所采用的原料为:‘百鱼之王’。”

    老者最后四个字轻轻吐出,除了不明就里的徐丽婕之外,在座的众人全都哗然,惊诧议论声此起彼伏。

    “什么?!”

    “百鱼之王?”

    “那……那可是……”

    就连素来乐观不羁,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沈飞,此时也板起了面孔,一副愕然的表情。

    “这‘百鱼之王’到底是什么东西呀?”看到众人如此激烈的反应,徐丽婕拉着沈飞,迫不及待地询问。

    沈飞摇了摇头,苦笑着吐出两个字:“河豚!”

    第八章 最后一战

    “百鱼之王”;

    “鱼中西施”;

    “天下第一鲜”;

    ……

    这些炫目的称号全都属于同一种鱼类:河豚。

    河豚俗名气泡鱼,长相奇特。其身体呈圆筒状,肚子极为肥大;眼小而内陷,口若樱桃,上下颌上各生一对凿状牙齿,以虾、蟹、鱼等为食;皮肤表面光滑无鳞,雪白的鱼肚和鱼背上有横条状的斑纹,胸鳍后方则有一对黑色斑块,没有腹鳍。

    河豚名闻天下,首先当然是因为它的美味。

    我国食用河豚的历史源远流长,《山海经》中即有相关记载。战国时代,吴越之地盛产河豚,吴国成就霸王地位之后,奢侈滛华,歌舞升平,河豚被推崇为极品美食,吴王夫差更将河豚与美女西施相比,河豚肝被称为“西施肝”,河豚精巢被称为“西施孚仭健薄?br />

    宋代大学士苏东坡可谓古往今来河豚食客中名气最大也最为痴迷的一位了。对于河豚,他不仅有过“食河豚而百无味”的绝妙赞颂,更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七言绝句: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如此种种,河豚的美味,可想而知。据说能够亲口尝到河豚滋味的人,你就是当场猛扇他的耳光,他也不会舍得丢手。

    然而,更多的人却把河豚视为洪水猛兽!

    与苏东坡同处宋代的诗人梅尧臣也曾留下一首五言古诗,描绘出河豚令人心悸的一面: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梅尧臣绝非危言耸听,河豚确实能置人于死地,因为它的体内含有一种特殊的毒素,而且是剧毒。河豚毒素的毒性比氰化钾还要大一千倍,一条河豚足以让七八个成年人中毒身亡!

    号称世间最鲜美的鱼类却带有可怕的剧毒,这也许是造物主对天下食客开的最大的一个玩笑吧?

    河豚,便如一个面貌娇艳却又心如蛇蝎的倾城美女,让人又爱又怕。你无法抵挡她的诱惑,可这种诱惑又是同致命的危险相伴而来。

    总有很多人,在诱惑面前是看不见危险的。在江南一带,自古嗜食河豚。因河豚体内毒素多集中于卵巢、肝、肾、脑、肠、眼、鳃、血等处,馋嘴的食客认为通过细致的清理、冲洗,是可以吃到无毒的河豚肉的。

    确实有很多人吃了这种精心料理过的河豚,在大饱口福的同时亦安然无恙,但另一个事实是,仅江南一地,每年因食用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人便数以百计,以“死如麻”来形容毫不夸张。

    在任何时候,食用野生河豚都具有极高的危险性,所以江南一带流传着一句民间俗语:“拼死吃河豚。”

    相传昔日有人曾烩制一桌河豚,请苏东坡赴宴。苏东坡坐下之后,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吃,直到酒足饭饱,才问友人:“河豚剧毒,食之可丧命,知否?”友人点头,苏东坡把筷子一拍,长叹一声:“据其味,虽死足矣!”

    这便是“拼死吃河豚”的气势。

    这种气势来源于河豚无可比拟的鲜美滋味,就这一点来说,河豚完全能配得上今晚的这场巅峰对决。但同时,河豚的可怕毒性也在众人心中笼罩上了一层不安的气氛。

    莫非今晚,也要出现一场“拼死”的比试吗?

    身为比试主角的姜山倒是泰然自若,在淮扬众厨的注视下,起身离去。

    “河豚?这东西是有剧毒的吧?”徐丽婕感受到了宴厅内那种沉重的气氛,有些忐忑地询问。

    “野生河豚都是有毒的。”老者特意强调了“野生”两个字,然后又补充说,“不过现在很多地方在搞人工河豚的养殖,而且已经培育出了无毒的品种。”

    徐丽婕松了口气:“那这次比试所用的,应该都是人工养殖的无毒河豚吧?”

    周围众人却大多轻轻摇着头,显然不认同徐丽婕的观点。只听老者说道:“人工养殖的河豚虽然无毒,但在口味上比野生河豚要逊色很多。”

    老者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徐丽婕的问题,但要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一场厨界巅峰水平的比试,如果选用口味不佳的人工养殖河豚为原料,那简直就像重量级的拳王赛中双方戴着护具上场一样可笑。

    “如果选用野生河豚的话,那怎么能保证食用时的安全呢?”徐丽婕不放心地追问着。

    老者沉吟片刻:“河豚的毒性多集中在内脏和血液中,有经验的厨师经过细致的处理,可以把这些有毒的东西去除。”

    “话虽这么说,可既然食用野生河豚,那百分之百地保证安全是不可能的。”马云紧接着老者的话头说道,“扬州南城六圩县的徐老倌,专门替人烹制野生河豚,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经验,人称‘河豚徐’,可去年仍免不了被自己亲手打理的一条河豚夺去了性命。”

    说起这件事情,扬州众厨都露出了痛惜的表情。在江南一带,这个徐老倌烩制河豚的功夫首屈一指,在厨界也算小有名气。而且他为人和善,朋友颇多,那次意外曾令不少人为之扼腕。

    “三十多年的经验仍然有失手的时候?这河豚吃起来也太危险了。”徐丽婕禁不住连连摇头。

    马云叹了一口气,说:“也是事有凑巧。要知道,这河豚分为公豚和母豚,体内分别会有精巢和卵巢。精巢可以食用,而卵巢却具有剧毒。那天徐老倌料理河豚时,鱼腹内的精巢清清楚楚,分明是一条公豚,于是他就将精巢和鱼肉同时炖制。端上桌后,只吃了一口,五分钟不到就倒下了。后来别人去查看那条炖好的河豚,发现那精巢中居然还包着一副母豚才有的剧毒卵巢。”

    徐丽婕惊讶地张大嘴:“这是怎么回事呢?”

    “雌雄同体。”马云解释说,“就和双性人一样,属于生殖系统的畸形。若算概率,可能一万条河豚中也出不了这样一条双性河豚,谁想到偏偏就让徐老倌给赶上了。”

    陈春生感慨道:“徐老倌活了大半辈子,经他手下宰杀的河豚只怕也有成千上万了吧?最后遇到这种结局,真是让人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什么的我倒不信。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沈飞晃着脑袋说,“照我看,这河豚偶尔吃一次,尝尝鲜,只要烹制时小心细致,倒也问题不大,可如果吃上了瘾,那难保哪天就得出事。”

    徐丽婕吐了吐舌头:“就算是偶尔吃,只怕我都不敢呢。”

    “那好啊。”沈飞嘻嘻一笑,“待会儿你那份都省给我吃吧。”

    说话间,段雪明已指挥着陪侍的女子将桌上的剩菜和用过的碗筷等餐具都撤了下去。不一会儿,众人面前都摆上了新的餐碗餐碟,但没有筷子。

    徐丽婕正感到奇怪,只见一名女子手托一只大盘,来到老者身边后,微微欠身,将盘子送到老者面前。老者点点头,伸出右手,从盘中拿起了一双筷子。

    女子随即又来到马云身边,马云如法炮制,先点头,然后也拿过一双筷子。徐丽婕好奇地捅捅沈飞:“这筷子里有什么名堂?怎么要一个一个地动手自取?”

    “筷子没什么特别,不过这是吃河豚时的规矩。”沈飞解释说,“主人请客,如果上到河豚,不仅不能像吃其他菜肴时热情招呼,而且连筷子都要收走。客人若想吃鱼,必须先明确表示自己知道食用河豚的危险性,然后再亲自动手取回筷子。”

    此时那女子已将筷子端到了徐丽婕面前,徐丽婕学着别人的模样,郑重其事地点头取筷,心中暗想:“先把筷子拿在手里总是没错的,到时候河豚上了桌,吃不吃还得看情况而定。”

    女子绕桌走了一圈,众人各自拿了筷子,又等了片刻,只见姜山和先前带路的那名侍女一前一后,走入了宴厅。

    当先的侍女戴着塑胶手套,手捧一只白瓷盘,亦是首先来到了老者身边。老者仔细看了盘里的东西,这才点头挥手。侍女随即走向马云,向他展示盘中的物品。

    这次沈飞不等徐丽婕发问,已经把嘴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这盘子里装的,都是河豚身上含有毒素的部位,料理的厨师必须把这些部位从鱼身上去除后,装盘供食客查验。总计应该是鱼眼一对、肝脏一副、肾脏一副、鱼胆一副、鱼皮一张,如果是母豚,则应该还有卵巢一副。”

    等那女子端盘来到身边,徐丽婕仔细一看,果然如沈飞所说,各种有毒脏器一样不少,想到这些东西样样可以致人死命,她的头皮不禁有些微微发麻,连忙摆了摆手,让女子把盘子端了下去。

    众人都检验完毕,跟在后面的姜山这才把手中捧着的一只大砂锅放在桌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姜山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接下来自然就该“一刀鲜”出手了,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屏风后的那个身影。段雪明冲屏风旁陪侍的女子使了个眼色,一名女子轻舒玉臂,撩起屏风后的幕帘,柔声说道:“先生,该您了,请跟我来。”

    “一刀鲜”一言不发,起身跟着那女子离去。此时几乎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这个厨界传奇人物的庐山真面目,可惜那屏风正好横在后厨入口和酒桌之间,大家只能依稀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只见他身材不高,举手投足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过人的风采。

    接下来的时间里,厅内众人全都沉默无语,他们在等待着。

    当“一刀鲜”手捧砂锅回到宴厅的时候,这种等待的结果已是呼之欲出。

    砂锅是由侍女端上桌的,“一刀鲜”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又坐回了屏风后,始终没人能看见他的正脸。

    不过此时大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每个人都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两只砂锅。

    “一刀鲜”和姜山间两百多年的家族恩怨、“一笑天”酒楼的盛名、扬州厨界的声誉,现在似乎已全部浓缩在了这两只小小的砂锅中。

    老者清咳一声,正色问道:“两位,可以开锅了吗?”

    在姜山回答“可以”的同时,“一刀鲜”也在屏风后轻轻点了点头。

    陪侍女子上前,揭开了砂锅的锅盖,浓郁扑鼻的鲜香刹那间弥漫而出,在座的众人全都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深深一吸,那股香味似乎渗入了人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甜美感觉。

    不过各人所处的位置不同,闻到的气味也略有差别。马云师徒脱口而出:“羊肉!”陈春生则很自信地说:“菜心!”在他身旁的孙友峰和凌永生也点头以示赞同。

    作为淮扬名厨,他们的辨味判断还是准确的,羊肉和菜心正是姜山和“一刀鲜”在烹制河豚时所选用的不同配料。

    “羊肉炖河豚。鱼羊相配,正形成一个‘鲜’字,这道菜的目的就是鲜上加鲜,把人间的鲜味发挥到极致。嗯,是个好思路!”马云手指姜山端来的那只砂锅,摇头晃脑地点评着。

    陈春生则看着面前“一刀鲜”的作品,紧接着马云的话说道:“这道菜则是‘河豚菜心’了?用菜心吸收河豚的香味,河豚细嫩,菜心爽滑,不管是口味、口感还是色泽上,这两者相配,确实是相得益彰的妙笔!”

    “嗯。”老者点了点头,“从手法上来看,这两道菜各有所长,到底谁能胜出一筹,看来还得品尝以后才下得了结论啊。”

    听完这话,屏风后的“一刀鲜”忽然“嘿”地笑了一声,说:“可惜啊,你们当中却没人能看出那些菜心的真正作用。”

    众人都是一愣,姜山更是锁起了眉头。刚才开锅后,从两道菜肴的综合情况来看,他至少有信心不输。可对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还另藏有厉害的伏笔?

    陈春生既兴奋又迷惑地转过身体,问“一刀鲜”:“您的意思是,这菜心里面还有些什么玄妙?”

    “请拨开一片菜叶看看。”

    老者从段雪明手中接过一双公筷,伸入砂锅中,轻轻拨开了一片菜叶,众人全都瞪大了眼睛,只见那菜心的间隙处沾着许多细小的金黄铯圆粒。

    “这是……鱼子?”凌永生惊讶地挠着头,似乎难以相信。

    “不错。河豚的鱼子味道极为鲜美。不过其入锅散碎后又不易夹食。如放入菜心,细散的鱼子便可以附着在菜叶的空隙处,方便大家一饱口福。”

    “一刀鲜”这几句话说得轻松自若,可听的人却尽皆愕然。要知道,河豚体内毒性最大的脏器就是母鱼的卵巢,而在排卵期中,卵巢中成熟的鱼子更是毒中之毒。

    半晌后,陈春生咧嘴苦笑了一下,说:“鱼子的确是河豚体内鲜味最浓的部位,可同时也是毒性最大的部位,您这么做,这道菜的美味当然是登峰造极,可是谁敢吃啊?”

    只听“一刀鲜”说道:“河豚的毒性并不是天生的。它身体内毒素的形成和它后天的生活环境和食物来源息息相关。这也是为什么通过人工养殖,可以培育出无毒河豚的原因。这些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马云学识丰富,开口道:“不错,河豚体内的毒素是在食物链当中积累而成的。产生毒素的主要是一些菌类和其他微生物,这些有毒物质通过食物链进入河豚体内,河豚通过一些特殊的生理机能将毒素积累下来,从而把自己武装成致命的毒鱼。”

    凌永生眼睛一亮:“这么说,如果野生河豚没有吃过含毒素的物质……”

    “对。”不等凌永生说完,“一刀鲜”就抢过了话头,“野生的河豚中,并不是百分之百都有毒,随着生活环境和食物来源的不同,野生河豚有的有剧毒,有的毒性小些,甚至有极少一部分,是完全无毒的。”

    姜山明白“一刀鲜”话语中的含意,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您的意思是,这条就是极少的无毒野生河豚之一?”孙友峰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又说,“但既然是野生的河豚,它吃过什么根本无法控制,这当中毒性的差别也无法分辨哪。”

    “别人无法分辨,但是我能,这也是我家族中代代相传的烹饪绝技之一。”

    “一刀鲜”这句话说得信心十足,连见多识广的马云也忍不住惊叹道:“居然有这样的神奇本领,真是闻所未闻,佩服,佩服!”

    姜山则是一脸愕然,愣了片刻后,感慨地说:“能以野生河豚的鱼子入菜,再加上精湛的烹饪技艺,这道河豚菜心的鲜美滋味可想而知。看来这场比试我取胜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淮扬众厨脸露喜色,心中均想:姜山这几天纵横扬州厨界,势不可当。到了“一刀鲜”的面前,终究还得低头认输。“一刀鲜”享誉厨界两百多年,果然名不虚传。

    可姜山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心,用手指指桌上的砂锅,说道:“不管怎样,还是请诸位品尝完这两道河豚菜肴后,再给出最后的评判吧。”

    姜山的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淮扬众厨都没什么异议。而且面对这野生的河豚子,众人都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当下老者便挥手说道:“那就开始吧。”

    老者说完后,众人却都一动不动,只有姜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自己烹制的河豚,放入口中大嚼起来。同时一名侍女上前,端起“一刀鲜”的那只砂锅,然后向屏风处走去。

    徐丽婕看了沈飞一眼,偷偷笑着说:“你们都是说得热闹,真正要开吃的时候,还不跟我一样,谁也不敢动筷子了。”

    “什么呀。”沈飞冲徐丽婕翻了个白眼,“这是吃河豚时的行规,必须主理的厨师先吃,在确保安全无毒之后,客人们才能食用。”说完,他立刻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屏风后的“一刀鲜”。

    女子撩开幕帘,把砂锅送到了“一刀鲜”面前,“一刀鲜”用筷子夹起一块河豚肉,却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在眼前细细端详着。

    宴厅中寂静无声,众人都在默默等待着。终于,“一刀鲜”手腕轻抬,将那块鱼肉缓缓地送向嘴边。

    沈飞突然大叫一声:“等一等!”

    “一刀鲜”一怔,筷子停在了半途,大家的目光全都转到了沈飞身上。老者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沈飞却只顾盯着那屏风,认真地说:“这份河豚您不能吃。”

    “一刀鲜”沉默片刻后,反问:“为什么?”

    “您这么做太危险了。野生河豚无毒的比例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沈飞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都是一反常态的严肃。

    “你什么意思?”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一刀鲜”此刻的声音显得格外沙哑。

    “根本没有什么辨别野生河豚毒性的方法,您是在用生命去赌博。为了一场厨艺比试,真的值得这样做吗?”

    沈飞说出这句话,淮扬众厨一片哗然,徐丽婕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有姜山面沉似水,双眼目光炯炯地看着沈飞。

    “一刀鲜”叹了口气,回答道:“年轻人,我‘一刀鲜’家族的盛名流传了两百多年,自然会有过人的绝技,你怎么敢断定我就是在冒险赌博呢?”

    一向对沈飞尊敬有加的凌永生此刻选择了支持“一刀鲜”,略带埋怨地说道:“飞哥,你不该胡乱猜测。‘一刀鲜’的很多本事,肯定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

    沈飞摇摇头,无奈地自言自语:“‘一刀鲜’,‘一刀鲜’……唉,这‘一刀鲜’真的就能这么厉害?”

    沈飞的性格虽然放浪不羁,但对于前辈长者向来非常尊敬。可刚刚说的话对“一刀鲜”却隐隐有轻视的意思,淮扬众厨一时间既惊讶又迷惑,不知道他葫芦中究竟卖的什么药。

    却见沈飞突然嘻嘻一笑,拿起筷子,从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夹出一条菜心来,略带得意地说:“刚才趁大家不注意,我已经偷偷从砂锅里夹了一条菜心。如果屏风后的先生真的这么自信,不如就让我来吃这第一口吧。”说完,他便抬起手,作势要将菜心送入口中。

    “一刀鲜”显然吃了一惊,手腕一哆嗦,筷子上夹的鱼肉掉回了砂锅内,同时失声叫道:“不行!你不能吃!”

    沈飞的动作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屏风。

    沈飞最初对“一刀鲜”表示怀疑时,淮扬众厨之所以哗然,大多是责怪沈飞言语冒昧,可看到现在的情况,众人心中难免也起了同样的疑惑。就连主座上的老者也皱起眉头,不安地问:“兄弟,你那辨识无毒河豚的能力,到底是真是假?”

    “一刀鲜”木然端坐在屏风后,沉默不语,场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姜山看看沈飞,又看看“一刀鲜”,忽然微微一笑,说:“两位不要再争了。这样吧,只要屏风后的这位先生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就自动认输,这份河豚有毒无毒,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姜山的这番话,不论是对“一刀鲜”还是对在座的淮扬众厨,无疑都是一个摆脱尴尬的好台阶。不过众人也明白,姜山能提出主动认输,那他要说的请求肯定非同一般。

    “什么请求,你说吧。”“一刀鲜”沙着嗓子,那几个字似乎是很艰难地从他喉咙中挤出来一般。

    “两百多年来,‘烟花三月’的盛名在厨界几乎成了一个传奇,可是长期以来,却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这道菜。我想请先生今天显一显身手,做一道‘烟花三月’,一来让在座的各位都开开眼界,二来也好让我姜家心服口服。”姜山说完,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沈飞一眼,“沈飞,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沈飞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既释然又无奈。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陈春生已经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插话:“这个主意好啊!化干戈为玉帛,大家共同赏菜,一团和气。”

    马云也点头表示赞同,同时说道:“可这件事情,得‘一刀鲜’自己认同才行。这道菜的秘密保守这么长时间,想必总是有原因的。”

    “烟花三月”,两百多年来号称天下第一名菜,厨界中有谁不想一睹其中奥妙?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一刀鲜”的回答。

    可“一刀鲜”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们既吃惊又失望。

    对姜山的请求,他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在沉默良久后,他说出的话是:“‘烟花三月’……我不会做。”

    淮扬众厨面面相觑,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刀鲜”家族和“烟花三月”的故事在厨界流传了两百多年,可现在,这个“一刀鲜”的传人却说自己不会做“烟花三月”。

    徐丽婕莫名其妙地摇着头:“难道那个牌匾、那个传说都是假的吗?”

    “不可能的。”凌永生一如既往地维护着心中偶像的尊严,“也许是年代久远,这道菜已经失传了吧?”

    “牌匾、传说都是真的,这道菜多半也没有失传。”姜山目光扫过迷惑的众人,然后微笑着说,“只不过屏风后的这位先生,并不是‘一刀鲜’的传人。”

    淮扬众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对他们来说,惊讶一个接着一个,脑子里此刻早已是一团迷雾。

    屏风后那人没有否认姜山的说法,只是反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其实第一次听见你声音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些疑惑了。”姜山娓娓说道,“‘一刀鲜’去北京的时候,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据父亲所说,他当时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你虽然刻意沙着嗓子说话,但仍然掩饰不住声音中的老沉气息。”

    “‘一刀鲜’是个年轻人?这怎么会呢?”屏风后那人显得非常惊讶。不过他说出这句话,其实也就承认了自己并非真的“一刀鲜”。

    “‘一刀鲜’当年突然出现,横扫北京厨界,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简直像谜一样。不过他终究还是在北京留下了一样东西。”姜山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挂坠,悬在手中向众人展示着,“当初‘一刀鲜’在北京比试厨艺的时候,总是把这个坠子挂在厨案前他抬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最后一场和我父亲刚一比完,他就匆匆地离开了,连这个挂坠也忘了取。我父亲发现后,就把它保存了起来。”

    “这坠子里好像是嵌着一张照片?”徐丽婕好奇心大起,“能让我看看吗?”

    “可以啊。”姜山把坠子递了过去,“你应该知道这照片上的人是谁呢。”

    “是吗?”徐丽婕接过坠子,放在手心仔细端详。那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一脸灿烂的笑容似曾相识,徐丽婕突然想起了什么,疑惑地说道:“这……这不是小琼么?”

    姜山点点头:“不错。你上次在沈飞家看到的那张合影上也有她。现在麻烦你把这个挂坠还给沈飞吧。”

    沈飞冲姜山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徐丽婕看着这两人,脑子里有如一团迷雾。突然,她终于明白了过来,惊讶地叫着:“啊!沈飞……你才是那个‘一刀鲜’!”

    沈飞没有说话,他从徐丽婕手中接过挂坠,看着上面的照片,一时间想起太多的事情,竟有些痴了。

    凌永生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飞哥……你……”

    沈飞摆脱了往日的思绪,淡然一笑:“小凌子,我并不是刻意想瞒着你们,只不过很多事情,原本是不必说的。”

    虽然没有明说,但沈飞话中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他已经认可了徐丽婕的猜测。

    沈飞就是“一刀鲜”!

    “一刀鲜”就是沈飞!

    从今天晚宴开始的那一刻起,赴会的淮扬众厨就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惊讶,但此前所有的惊讶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此刻的十分之一。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即使让他们想破脑袋,也绝不会把嬉笑不羁,甚至有些不求上进的沈飞和传说中那个叱咤风云的“一刀鲜”联系在一起。

    就连屏风后的那个假“一刀鲜”此刻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颤着声音追问:“沈飞,这些……都是真的吗?”

    沈飞点点头,这次他说的话更加明白无误:“不错,八年前在北京的那个‘一刀鲜’,就是我。”

    “那‘文革’前在‘一笑天’酒楼的那位是……?”

    “那是我的父亲。”沈飞神色尊敬地回答。

    “你的父亲……难怪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和这家酒楼有缘。唉,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到了这个地步,那人已毫无掩饰假扮的必要,他起身撩起幕布,走出了屏风。

    “徐老板?”!“师父?”!“爸爸?”!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出了声。原来这个假冒“一刀鲜”的神秘人物,正是称病不出的“一笑天”老板——徐叔。

    徐叔神色略有些尴尬,自嘲似的“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说道:“我和曹老先生共同演了这么一出戏,也是无奈之举,还请诸位不要见怪。唉,如果知道‘一刀鲜’近在眼前,我又何必费这个劲呢?”

    听徐叔这么一说,众人心中都已明了:他肯定是见赌期将尽,扬州城内无人可胜姜山,而“一刀鲜”又迟迟不露面,这才孤注一掷,假冒“一刀鲜”,用河豚这种特殊的原料和姜山作最后一搏。

    徐丽婕想到刚才父亲和姜山比试时的情景,不禁心中后怕,上前拉着父亲的手,半心疼半埋怨地说:“爸,您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险,拿生命去当赌注呢?”

    徐叔看看女儿,说道:“留不住这块匾,‘一笑天’的招牌也就垮了,你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那我还有什么?多活几天,少活几天也无所谓了。”

    徐叔话语中明显带着赌气的成分。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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