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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龙》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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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点说明

    第一点说明︰香港俚语,“追龙”这个名词有特殊意思  指吸毒,尤其指用锡纸加热来吸食海洛英粉的行为,是一个专门动词。香港的反吸毒运动,有标语︰“生龙活虎莫追龙”,可知“追龙”一词,应用相当普遍。

    我写的“追龙”故事,当然和这种特殊的意义毫无关连。这情形恰似早年记述过的一个故事“蛊惑”,我写的是蛊的迷惑,和粤语中的“蛊惑”一词的含义,绝无关连。

    第二点说明︰“蛊惑”是蛊的迷惑,“追龙”,是不是追寻龙的踪迹故事呢?为了避免有这样的误会,所以要作第二点说明︰也不是。

    追寻龙的踪迹,倒是一篇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恐龙是已经绝迹了的生物,某地,忽然发现了恐龙的足迹,于是组织探险家去追寻,结果可以是找到了恐龙或找不到,但过程,照例有很多惊险可写  深入蛮荒啦,沿途的原始森林啦(可以查参考书,抄大量古代动植物的名称、形状、生长过程),也可以写蛮荒的风景,可以写大量古代生物(照样查参考书,抄一些名词上去,甚至连拉丁文名字也抄上去,以示作者的渊博),再加上人物有忠有奸,添点爱情,就是一篇科幻小说的样版!

    只可惜,照这样方式写出来的东西,决不会好看,可能有大量科学,却少了幻想。

    我如果照这样的方式去写,“卫斯理”这个名字,大约至多只能出现在三五本书上,而决不是像如今这样的四五十本。公式化的故事,读者很快就会厌倦。

    那么,“追龙”记述的究竟是甚么故事呢?当然不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看下去,自然会明白。

    下面是正文。

    第一部︰一个垂死的星相家

    那天晚上,雨下得极大。大雨持续了大半小时,站在歌剧院门口避雨的人,每个人都带著无可奈何的神情,看著自天上倾泻下来的大雨,雨水沿著檐泻下来,像是无数小瀑布,雨声哗哗地吵耳,有车子经过时,溅起老高的水花。歌剧散场,大量听众涌出来时,大雨已经开始。听歌剧的人,衣著都十分整齐,很难想像衣著整齐的绅士淑女,在这样的大雨之中冒雨去找车子,所以,涌出来的人,都停在歌剧院的大门口,大门口挤满了人之后,人就挤在大堂。

    这样的大雨天,天气大都十分闷热,小小的空间中挤了好几百人,更是令人难以忍受,可是雨势一点没有停止的意思,越来越大。

    我对歌剧不是很有兴趣,它和我的性格不合︰节奏太慢  主角明明快死了,可是还往往拉开喉咙,唱上十分钟。可是白素却十分喜欢,我陪她来,她显然对这次的演出十分满意,所以看她的神情,并不在乎散场后遇上大雨的尴尬,还是在回想刚才台上演出的情景。

    等了大约十多分钟,我觉得很不耐烦,一面松开了领结,一面道︰“车子停得不很远,大不了淋湿,我们走吧。挤在这里有甚么好。”

    白素不置可否,看起来她像并不同意,我又停了一会,忍无可忍,而且,剧院方面在这时候,竟然熄了灯,向外看去,在路灯的照映之下,粗大的雨丝,闪闪生光,去淋一场大雨,重新尝尝少年时常常淋雨的滋味,也是很有趣的事。

    所以,我不理白素同意与否,拉著她的手,向外面挤去。

    我一手抻向前,一面不断道︰“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我快挤到门口,我向前伸出开路的手,推了一个人一下,那个人转过身来,用十分粗大的声音,向我呼喝著︰“挤甚么,外面在下大雨。”

    那是一个样子相当庄严的中年人,身子也很高,身体已开始发胖,略见秃头,浓眉、方脸,一望而知是生活很好、很有地位,一面还用十分不耐烦的神情望著我。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还是要请你让一让,我愿意淋雨。”

    那中年人的口唇动了一下,可是他却没有再说甚么,我拉著白素,在他身边走了过去,一面向前走著,一面向白素咕哝著︰“这种人,不知道为甚么这样怕淋雨,看他的情形,就算他爸爸快死了,他也会因为下雨而不去看他。”

    白素瞪了我一眼,她感到我说话太刻薄,就会这样白我一眼。在白素瞪我的同时,我听得那中年人发出了一下愤怒的闷哼声。

    也就在这时,忽有人大叫了起来︰“卫斯理!”

    这时,挤在剧院门口和大堂的人虽多,但是也决没有人大声讲话,只是在低声交谈或抱怨,所以那一下大叫声,几乎引得人人注意。我站定,循声看去,想看看是哪一个混蛋在做这种事。

    我看到一个人距离我大约十公尺,正急急忙忙,向我挤过来,他挤过来的情形,比我刚才挤出来时粗野得多了,在他身边的人都皱著眉。

    我也立时认出他是甚么人来了,他是陈长青。

    陈长青是我的一个朋友,至于他是一个甚么样的人,我在“木炭”这件事中,有详细的叙述。十分有趣,他不但接受一切不可理解的怪事,而且,还主动凭他的想像,去“发掘”古怪的事情。

    他挤到那中年人的面前,伸手推那中年人,我心中暗暗好笑,心想,那中年人一定不肯放过陈长青。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中年人被陈长青推得跌了半步,他却全然没有愤怒的反应,他只是向我望来,张大了口,现出十分惊讶的神情。

    我心中奇怪,无法去进一步想,何以那中年人对于陈长青粗鲁的动作,竟然不提抗议。陈长青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前,仍然大声嚷叫著︰“卫斯理,见到你可真好,我刚有事找你。”

    他大声一叫,附近人的目光,又集中到我们这里来,我立时道︰“好,有甚么话,我们一面走一面说好了。”

    陈长青呆了一呆,陡然叫了起来︰“一面走一面说?外面在下大雨!”

    我实在不想和他多说甚么,所以我立时道︰“那好,你避雨,我走了。”

    我立时向外走去,不理会陈长青。陈长青叫道︰“卫斯理,有一件怪事要告诉你,你不听,会后悔。”

    我十分明白陈长青这种拿著鸡毛当令箭的人的所谓“怪事”是怎么一回事︰走路时有一张纸片飘到他的面前,他可以研究那张纸片一个月,以确定那是不是甚么外星生物企图和他通信息。

    我也知道他不会跟出来,他会以为他的“故事”可以吸引我,会再转回去找他。

    我和白素向外走去,下了石阶,大雨向我们撒下,不到半分钟,我们已经全身都湿了,我觉得有人跟了出来。我并不回头,反正身上已经湿了,淋雨变成十分有趣,我拉著白素向前奔著,故意拣积水深的地方用力踏下去,踏得水花四溅,然后哈哈大笑。

    白素也兴致盎然,跟著我向前奔著。

    我们奔出了一段路,白素在我耳际道︰“有人跟著我们。”

    我想那是陈长青,所以我立时道︰“陈长青,让他淋淋雨也好。”

    白素简单地道︰“不是陈长青。”我怔了一怔,停了下来,这时,我们恰好在路灯之旁,白素的身上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满脸都是雨珠,雨水还不断打在她的脸上,看起来美丽得像是迷幻的梦境,我忍不住亲了她一下,白素有点害羞,向我身后,略呶了呶嘴。

    我转头看去,看到在我的身后,站著一个人。

    他不是陈长青,身上当然也湿透了,头发贴在额上,直向下淌水,令得他连睁眼也有困难,样子狼狈之极,我要仔细看,才可以认出,他就是刚才我向外挤出来时,呼喝过我的那个中年人。

    我不知道他为甚么跟著我,只是一看到他现在的狼狈相,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我昂起头,让雨水打进我张大的口中,那使人有一种清凉的感觉。

    我还在不断笑著,白素推了推我︰“这位先生好像有话要对我们说。”

    那中年人一面抹著脸上的雨水,一面望著我,欲语又止。

    我不再笑,大声道︰“你想说甚么?刚才你已经告诉过我外面在下大雨,谢谢你提醒我。”

    那人的样子更狼狈,白素忙道︰“我们的车子就在前面,到前面去再说吧。”

    那人还没有说甚么,一辆黑色的大房车,已疾驰而至,就在我们身边停下,一个穿制服的司机,神色骇然地从车中连跳带跃地下车来,向著那中年人,叫道︰“二老爷,你你,二老爷,你……”

    这个司机多半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中年人淋雨,所以除了“二老爷,你”之外,他完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他被他的“二老爷”吓坏了。

    这时,那位“二老爷”才算是开了口,是对我说的︰“卫斯理先生?”

    我点了点头  由于雨实在大,所以我点头,竟有一蓬水点自我头上洒了开来。

    那中年人又道︰“可以请两位上车?”

    我摇头  又是一蓬水点四下散了开来︰“我看没有甚么必要。”

    那中年人有点发急,一面伸手抹去脸上的水,一面道︰“请……你答应,我有事……事实上,有一个人要见你,他……快死了,要见你是他的心愿,我希望……对不起,我不是很习惯求人。”

    我本来有点心动,本来,有一个快死的人想见我,不论目的是甚么,我总应该去让他见一下。可是那中年人最后的一句话,却又令我大是反感。

    我立时道︰“那么,从现在起,你该好好习惯一下。”

    那中年人给我的话弄得不知如何才好,我已经转个身,准备离去,可是那中年人却立时来到了我的身前,我向他望去,看到他满脸雨水,简直就像是在痛哭流涕。而白素又轻轻拉我的衣袖,我知道白素的意思,是要我答应他的要求。

    那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卫先生,请你先上车再说!”

    他说著,走过去,打开车门,而且一直握著车门的把手。

    那个穿制服的司机又吓坏了,大声叫著︰“二老爷,你,二老爷,你!”

    这个司机,彷彿除了“二老爷,你,”之外,就不会讲旁的话。

    白素说了一声“谢谢”,先进了车,在我上车后,他才进了车厢。

    大房车三排座位,他上了车之后,坐在正式座位对面的那排小座位上,面对著我们。

    三个人的身上全湿透了,车子的座位上,套著白色的椅套,  一般来说,只有老式和保守的人,才会这样子做。椅套因为我们一坐下,也变得湿了。

    那司机连忙也进了驾驶座︰“二老爷……”

    那中年人道︰“回家去。”

    司机答应了一声,车子发动,向前驶去,车头的灯光照射之处,雨还是大得惊人。

    那中年人坐在我的对面,我直到这时,才仔细打量他一下,发现他接近六十岁,淋过雨之后,更显得他脸上皱纹相当多。

    他在身上摸著,在湿透了的上衣中,摸出了一个小皮包,小皮包往下滴著水,他苦笑了一下,在皮包中取出了一张名片来给我︰“我的名字是孔振源。”

    说出自己的名字,带著一种自然而然的自负。孔振源,这个名字我倒听说过。他不算十分活跃,但是却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属于世家子弟从商,经营方法比较保守,殷实而可靠,决不参加任何投机冒险的事业,维持著自己的作风。

    像我们这样,全身透湿,坐在车子中,车子的设备再豪华,也不会是一件舒服的事,所以我想速战速决,快把问题解决掉算了。

    孔振源一面不断抹著脸上的水︰“是家兄。”

    我“哦”地一声︰“为甚么呢?”

    孔振源的神情,变得十分踌躇,像是他哥哥为了甚么要见我,难以启齿。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应该知道我望她是甚么意思,我是在对她说︰“你看,你上了他车子,他讲话就开始吞吞吐吐了。”

    白素还望了我一眼,我也知道她的意思,是在安慰我︰“既然已上了车,就算了吧。”

    孔振源咳嗽了几声︰“卫先生,家兄年纪比我大……”

    我听得他这样说,忍无可忍︰“这不是废话吗?要是他年纪比你小,他是你弟弟了。”

    孔振源给我抢白著,才被大雨淋过的脸,红了起来︰“不,不,我的意思是,家兄的年纪比我大很多,他大我三十八岁,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先父六十六岁那年才生我。”

    两兄弟之间,相差三十八岁,这并不常见,但也没有甚么特别,而孔振源的父亲是在哪一年生他的,想来想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我立时现出不耐烦的神情。

    孔振源道︰“家兄今年九十三岁。”

    我挥了一下手︰“告诉我,他为甚么要见我,直接一点。”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心中在想︰“难怪司机叫他‘二老爷’,大老爷,一定就是他那位九十三岁的‘家兄’。”

    孔振源又再度现出吞吐和尴尬的神情,我有点凶狠地瞪著他,孔振源的样子更惶恐,涨红了脸,才挣扎出了一句话来︰“他……是个星相家。”

    我还未曾有任何反应,他又补充道︰“他自以为是个星相家。”

    我道︰“那又怎样?”

    孔振源苦笑了一下,看情形,像是下定了决心,把要讲的话讲出来,他吸了一口气︰“星相家……他讲的话,很多人……我意思是说普通人不容易听得懂,而且他的年纪又大了,健康情形极差,所以,他说话,颠来倒去,很……”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话不是很有条理?”

    孔振源用力点著点,我道︰“阁下说话也未必见得有条理,他为甚么要见我?”

    孔振源自然很少给人加以这样的评语,所以他现出了懊怒的神情,闷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但是他吵著要见你,至少已经有好几年了,我一直不去睬他,因为他看来实在很不正常,要不是他……健康情形越来越差,今晚又恰好踫到了你……”

    我“哦”地一声︰“他快死了?”

    孔振源摇著头︰“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根本他几乎大部分的时间昏迷不醒。”

    我皱著眉,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也苦笑了一下。一个垂死的星相家,有甚么事呢?真是难以想像。

    我并没有多想,因为很快就可以见到这位垂死的星相家,他自然会告诉我为甚么要见我。

    车子继续向前驶,雨小了一点,路上的积水在车头灯的照射下,反映出耀目的光彩。车子转了一个弯,开始驶上山坡,可以看见一幢大屋子在山坡上。

    那是真正的大屋子,完全是旧式的,在黑暗中看来,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大,那些飞檐,看来像是一头一头怪鸟。

    我由衷地道︰“好大的屋子。”

    孔振源的语气中带著自豪︰“先父完全仿照明代的一个宰相徐光启的府第建造的。”

    我笑了一下︰“要是家中人少的话,住在这样的巨宅之中,胆子得大才行。”

    孔振源显然有同感,点了点头,车子已经来到了在门口,两扇大门,衬著门旁的大石狮子,看来极其壮观。司机按了按喇叭,大门缓缓打开,车子直驶进去。是一个极大的花园,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有多少亭台楼阁。

    车子直驶到主要建筑物前停下,雨已停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仆,走下石阶,打开车门。当湿淋淋的孔振源跨出车子时,那两个男仆的眼睛睁得比鸽蛋还大。

    我和白素也出了车子,和孔振源一起进了大厅,又有几个仆人走了出来,垂手侍立,神情都很古怪。因为我们三个湿透了的人,还在淌水。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叫道︰“二老爷……”

    孔振源挥了挥手︰“去看看大老爷是不是醒著,带这两位,去换一些乾衣服,快!”

    官家连声答应著,我虽然急于看一看那个九三十岁的垂死星相家,但是身上湿透了,总不是很舒服的事,所以由得那管家,带著我和白素,进了一间房间。

    房间的布置半中不西,是四五十年前豪阔人家常常见的那种,如今只能在长篇电视剧中才看得到。

    我们脱下外衣,管家捧了两叠衣服进来,放下之后,又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我拿起衣服来一看,不禁哈哈大笑,那样的内衣裤,真只能在博物馆中才找得到。送来给我的外衣,是一件质地柔软的长衫,还有十分舒适的软鞋。

    等到白素穿好了衣服时,我望著她,她看来像是回到了二十年代,一件绣工极精美的长衫,月白色底,紫色滚边,不知道以前是属于这大宅中哪一位女眷的。

    我们打开门,孔振源已等在门口,他也换上了长衫,他抱歉地道︰“对不起,家兄未曾结过婚,我妻子早过世了,这是旧衣服。”

    白素微笑道︰“不要紧,这么精美的衣服,现在不容易见到。”

    孔振源吸了一口气,带著我们向前走去,走廊很长,建筑的天花板又高,灯光又不明亮,就像是在一个博物馆中。

    走廊尽头的转弯处,是梯级相当大的楼梯,我们本来已经在二楼,又走上了两层,才看到管家迎了上来︰“大老爷一听是卫先生来了,精神好得很,才喝了一盅蔘汤。”

    孔振源点头,我注意到,这是大楼的最高一层,这一层的结构,和下面几层不同,并没有长走廊,有两扇相当大的门,门上画的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看起来古怪之极。

    在门外,另外还有几个人在,有的穿著长衫,有的穿著西装,还有几个护士模样的人。孔振源走过去,他们都迎了上来。

    一个看来神情相当严肃的老者先开口︰“情形不是很好,那是回光反照。”

    那位老先生看来是一位中医,孔振源点了点头,望向另外几个人,那些人大约是西医,其中一个道︰“可能是,但是他一听到卫先生会来,那种特异的表现,医案中很少见。”

    我听到他们这样说,心中更是奇怪,看样子他们还要讨论下去,我提高声音︰“别讨论了,我就是他要见的人,让我去见他。”

    那个第一个开口的老者,用怀疑的眼光望著我︰“阁下也是习医的?”

    我懒得回答他,只是向孔振源作了一个手势,孔振源推开门,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才一进去,我就呆住了。

    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大的一间房间。看来,整个顶层,就是这一间房间,那房间中,全是一排一排的书架,那些书架不是很高,放满了线装书,在众多的书架之中,是一张很大的床,一个人躺在那张床上。

    那人一点不是我想像中的垂死的老人,相反的,他身形十分高大,躺在那里,给人以“巨大”的感觉,他仰天躺著,一头又短又硬的白发,很瘦,他是那种大骨架的人,所以在十分瘦削的情形下,使他看来十分可怖。

    他双眼睁得极大,望向上面,我循他的视线,向这间房间的天花板望去,又吃了一惊。

    在那张床的上面,天花板是一幅巨大的玻璃,足有五公尺见方。这时雨势又开始大起来,雨点洒在玻璃上,形成一种看来十分奇特的图案。

    我知道这个躺在床上的老人,就是孔振源的哥哥,那个星相家,他这样布置他的卧室,自然是为了方便观察星象。

    孔振源带著我和白素,向床边走去,床上的老人缓缓转过头,向我望来。他的双眼看来还相当有神。由于他瘦,骨架又大,整个头部如一具骷髅,但偏偏又有一双相当有神的眼睛,所以更是怪异。

    孔振源沉声道︰“大哥,卫斯理先生来了。”

    老人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停在我的身上一会,我也来到了床边,老人发出沙哑的“啊”的一声︰“你父亲没有来?”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孔振源道︰“大哥,他就是卫斯理先生。”

    老人又“啊”地一声,声音听来更沙哑︰“是个小娃子?”

    我摇头道︰“孔先生,那是因为你年纪太大了。”

    床上的老人震动了一下,开始吃力地挣扎,孔振源忙过去,扶起他来,把枕头垫在他的背后和头部。老人又抬头透过天花板上的玻璃去看天空,这时,除了雨水之外,甚么都看不到。

    我耐心地等著,虽然不说甚么,心中却在暗自焦急,因为看起来,这老人的生命不会有太久,他要是再不说,可能每一分钟都会死去。

    沉默足足维持了五分钟,老人连续咳嗽了好一会,才缓缓地道︰“卫斯理,你仔细听我说的话……我没有……时间再讲第二遍了!你听著,一定要找到他们。”

    第二部︰垂死星相家讲的莫名其妙的话

    我呆了一呆,老人讲得很慢,有著浓重的四川口音,我全然可以听得懂他的话。但是我却全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还未曾来得及发问,老人突然激动起来,身子发著抖,抬起手来,像是想指向甚么,但显然他已太老了,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所以实际上并没有指向甚么,他几乎是在嚷叫︰“阻止他们!阻止……他们……”

    孔振源忙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叫道︰“大哥。”

    老人嚷叫的声音听来十分嘶哑,简直有点可怕,而且他一面叫著,一面手还在发抖、挥舞,身子也激动得在乱晃,我彷彿可以听到他的骨头在发出格格声!

    孔振源叫了几下,那老人略为镇定,我忙趁机问︰“对不起,请你说得具体一点,他们是谁?我上哪儿去找他们?阻止他们干甚么?”

    我意识到那老人的生命,随时会消失,所以一连发了三个问题,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问题弄清楚。

    老人盯著我,他眼中那种难以形容的光采,令得他的眼珠看起来像是闪烁不定的宝石。被这种眼睛盯著,有蜈蚣在背脊上缓缓爬行的感觉,极不舒服。

    他盯了我一会,突然转过头去,望向孔振源。

    孔振源忙道︰“大哥,有甚么吩咐。”

    看来,孔振源对这个比他大了三十多岁的大哥,十分尊敬,而且也十分爱护。

    老人的喉际,发出了一阵痰涎滚动的声音,发抖的手指著孔振源,骂道︰“你……这小槌子,你骗我,随便了一个小娃子来,告诉我……他是卫斯理,你……真不是东西!”

    孔振源捱了骂,脸涨得通红,向我望来,那神情活脱认为我是冒牌货,所以累得他捱骂。

    我又好气又好笑,立即自己告诉自己︰把一切经过当成是闹剧算了,应该离开了。

    我并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对,我不是卫斯理,我是冒充的。”

    孔振源大吃一惊,失声道︰“你  ”

    那老人立时道︰“当然是冒充的,如果他是真的卫斯理,他不会向我问那些蠢问题,我一说了,他就会明白。”他说著,还伸手在孔振源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再道︰“你上当了……快去……找真的卫斯理……我时间可不多了。”

    他说著,身子左右挪动,孔振源一定习惯服侍他,立时又扶著他躺下。

    老人躺下之后,神情相当奇特。通常,人躺下之后,眼睛总是闭著的,可是他躺下之后,双眼却睁得极大,一直瞪著。

    孔振源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不知怎么才好。我本来已经不打算多逗留,可是老人刚才那几句话,却使我极不服气。

    我自然知道我是真的卫斯理,可是那老头子说甚么?他说如果我是卫斯理,我就不会问他那些“蠢问题”。我的问题怎么蠢了?他老糊涂了,说的话不清不楚,谁听得懂?

    可是我刚才已赌气说了我不是真的卫斯理,现在一时之间又改不了口,看来,还是非走不可。就在这时,白素笑了一下,用道地的四川乡音道︰“老爷子,他喜欢开玩笑,他真是卫斯理,(奇*书*网整*理*提*供)如果你有甚么事要他做,尽管吩咐。”

    或许是白素的声音比较动听,也或许是她的态度比较诚恳。总之,不知是为了甚么,愿意听白素话的人,比愿意听我的话的人来得多,真正岂有此理。

    这时,那老人也不例外,白素一说,他那双虽然睁大著,但是眼珠却凝止不动的眼睛,先向白素望了一眼,立时接受了白素的解释,又向我望来,发出了一下表示不满的声音,我勉强向他笑了一下,他又挣扎著要坐起来,孔振源忙又把枕头塞在他的背上。

    他精神看来比刚才好得多,但是在开口之前,还是向我再度上下打量一番,我不去理会他,自顾自拽过一张椅子来,面对著椅背坐下  这样坐法,不信可以作一个试验,六七十岁的人,十个有八个看了要皱眉,何况那老人已经九十三岁了。

    果然,我才一坐下,那老人的神情就十分怪异,但是他却没有用言语表示不满,他只是闷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他们早就在捣乱,本来情形还好,可是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

    孔振源告诉过我,他哥哥讲话颠来倒去,这时,他说得认真,我还是听不懂。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也是一片疑惑之色,我向孔振源望去,他在苦笑。

    我不再发问,问了,要给他说是假冒的,我假装明白,点了点头,附和著︰“是啊,太不像话了。”

    想不到这倒合了老人的胃口,他长叹了一声︰“是啊,生灵涂炭!庶民何辜,要受这样的荼毒!”

    我想笑,但是有点不忍。

    可是那老人像是遇到了知己︰“有一个老朋友,在去世之前,我和他谈过,他说︰该找你谈一谈,唉,振源也是,有名有姓,可是他一找就找了好几年,才见到你。”

    孔振源有点委屈︰“大哥!”

    我笑著︰“介绍人是谁?”

    老人道︰“江星月老师。”

    我怔了一怔,刹那之间,肃然起敬。江星月是一个奇人,我和他之间的交往不十分多。江老师对中国古典文学有极深的造诣,医卜星相,无所不精,尤其对中国的玄学,有著过人的见解。

    江老师是一个非凡的人物,他是这老人的朋友,我可以相信一点︰那老人的胡言乱语中,一定包含著甚么,值得仔细地听一听。

    我坐直了身子,感到还是不妥,又把椅子转了一个向,规规矩矩坐好,才道︰“是,江老师是我十分尊敬的一个人。”

    老人感到高兴地笑了起来,用手抚摸著下颔︰“江星月比我年纪轻,他学会看星象,是我教他的。”

    我唯唯以应,心想老人多半在吹牛,反正江老师已经过世,死无对证,随便他怎么说好了。

    老人继续在缅怀往事︰“他学会看星象的那年是十三岁,比我足足迟了十年  ”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本来是想任由他讲下去,不去打断他的话头的,但是实在忍不住,还是插了一句口︰“那样说来,你三岁就开始观察星象?”

    老人当仁不让地“嗯”了一声︰“我三岁那年,就已经懂得星象了。”

    我咕哝了一句︰“比莫扎特会作曲还早了一年。”这一句话,惹得白素在我的背后,重重戳了一下,我转过头去,向孔振源作了一个鬼脸,孔振源的神情,尴尬之极。

    老人又发出了一下喟叹声︰“九十年来,我看尽了星象的变化,唉,本来,我们有甚么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著各路星宿,以万物为刍狗,可时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总得去阻止他们。”

    我用心听著,一个研究星象九十年的人,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一个人对星象的研究在他之上,所以我必须用心听他的话。

    可是他的话,不论我怎么用心,都没有办法听得懂。我只好仍然采用老办法︰“是啊,阻止……可是,怎么……阻止呢?”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中暗骂了好几声见鬼。

    老人却郑重其事,又叹了一声。要说明的是,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双眼一直瞪得老大,望著天花板上的大玻璃,可是天正在下雨,雨水打在玻璃上,四下散了开来,形成了奇形怪状的图案,根本看不到星空。

    老人一面叹著气,又道︰“至少,得有人告诉他们,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去……随便到甚么地方去,不要再在这可怜的地方……戏耍了……他们在戏耍,我们受了几千年苦,真该……”

    他断断续续讲到这里,突然剧烈地呛咳了起来。我忙向孔振源使了一个眼色,孔振源倒十分识趣,忙道︰“大哥,你累了,还是改天再说吧。”

    我真怕那老人固执起来,还要絮絮不休地说下去,那真不知如何是了局。想不到老人倒一口答应︰“是,今晚来得不是时候,明天……不,后天……嗯……后天亥子之交,卫先生,请你再来。”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亥子之交”是午夜时分,我心想,我才不会那样有空,半夜三更,来听你这个老头子胡言乱语。

    孔振源看出我不肯答应,就挪动了一下身子,遮在我的前面,不让他的哥哥看到我的反应:“大哥,你该睡了。”

    老人点了点头,孔振源又扶著他躺了下来,老人仍然把眼睁得很大。

    我一时好奇,道︰“老先生,你睡觉的时候,从来不闭上眼睛?”

    老人看来已快睡著了,用睡意朦胧的声音答道︰“是,九十年了。”

    我“嗯”地一声,老人又道︰“睁著眼,才能看。”

    我问︰“你睡著了,怎么看?”

    老人先是咕哝了一声,看来他十分疲倦了,但是他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睡著了,可以用心灵来看,比醒著看得更清楚。”

    在这样一个老人的口中,竟然有这样“新文艺腔”的话讲出来,倒真令人感到意外,我道︰“谢谢你指点。”

    老人没有再出声,只是直挺挺地躺著,睁大著眼,看起来,样子怪异之极。

    孔振源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们一起退了出去,才出了那间房间,孔振源就向我打躬作揖︰“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说过,他讲的话,普通人听不懂。”

    我苦笑︰“不是普通人,是根本没有人听得懂。”

    白素突然向我望了一眼,她不必开口,我就知道她的意思,是对我这句话不以为然。

    外面那些医生,看到孔振源出来,都纷纷围了上来,孔振源不理他们,一直陪我到客厅,我们被雨淋湿的衣服,已经熨乾,我们换好衣服,一打开门,看到他还站在门口。

    这倒令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道︰“孔先生,你太客气了,我喜欢认识各种各样的人,能见到令兄,我也很高兴。”

    孔振源叹了一声︰“我想……请卫先生后天……”

    他支支吾吾著讲不下去,我拍著他的肩︰“到时,我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情,我一定来。”

    孔振源又叹了一声,才道︰“谢谢。”然后他大声吩咐司机,把我们送回歌剧院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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