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宸。”
“嗯?”
“将来,嗯,我是说毕业以后,你会回来么?”终于还是问出来。
沉默一小会,他终于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撒谎,肯定或否定的答案没有选择任何一个,而是说“我不知道”。
余乐乐的心脏抽紧了一下。
“那,我去你那里?”试探着,小心翼翼。
“那是将来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然而余乐乐心里却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些碎片激起浓烈的尘土,呛得人想要咳嗽,咳着咳着就好像要咳出泪来。
他不承诺,不说我等你,也不说请你等我,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余乐乐擎着话筒,咬住自己的嘴唇,其实心里很想问:我们的感情,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么?我们的未来,也是不确定不承诺的一回事么?
可是问不出口。
在你心里,我向来不是胡搅蛮缠的女孩子,不会抓你话里的把柄,不会给你添一点点麻烦,更不可能让你为了我而发生改变。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好像一团纠缠住的毛线,那些悲伤的线扯啊扯的都看不到尽头,使劲拽拽会发现已经打下一个又一个死结。
八月中旬,四级成绩公布,铁馨给余乐乐打电话:“乐乐你四级过了没?”
余乐乐很沮丧:“你过了?”
铁馨不高兴地嘟哝:“我差2分。”
余乐乐笑了:“我差3分。”
铁馨在电话线那边哀叹:“杨潞宁和徐茵都过了,为什么只有咱俩这么倒霉?”
余乐乐问:“还有谁过了?”
铁馨长长地叹口气:“一半的人都过了,很荣幸,咱们两个在剩下的二分之一里相依为命。”
余乐乐倒抽口冷气:“大家都这么厉害?!”
铁馨很奇怪:“余乐乐,你说你专业课这么好,为什么英语就能烂成这样?”
余乐乐叹口气,语气无奈:“英语老师总是罚我站,我有英语恐惧症。底子没打好,后来干脆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铁馨同情的也叹口气:“将来咱们做了老师,千万别体罚学生。”
余乐乐笑笑,一边听着铁馨发牢骚,一边不由自主就走神了。
还是可以记得:初中时教英语的李静老师年轻漂亮,只是从来不笑。她常常选中14岁的余乐乐到黑板前当众改写句子,一旦她忘记写复数“s”或者给动词加“ed”,英语老师那张脸迅速就板下来。每到这时候,不用她说,余乐乐也知道自己又要到墙角罚站了。
一周五次英语课,抽到余乐乐三次,罚站3次。开始的时候觉得很耻辱,可是渐渐就变得麻木,英语这门功课对自己来说慢慢变成一场噩梦,从此万劫不复。
那么,当其它同学、尤其是自己的师弟师妹们知道自己四级没过的消息后,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手里下意识攥紧了电话线。
“你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八月的海边游人如织,连海平靠在栈桥栏杆上揶揄她:“大家都各人自扫门前雪,谁管他人瓦上霜?你以为你是奥运吉祥物,还万众瞩目?”
余乐乐瞪他一眼:“师傅,你六级都考93,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错!”连海平伸出两个指头摆一摆:“这就叫实力!”
然后想了想:“不过如果你决心在为师领导下大踏步向英语四级进攻的话,我可以考虑请你吃点什么作为壮行饭。”
看着他故作深沉的表情,余乐乐质疑地白他一眼:“真的?”
“真的,”连海平狠狠心,承诺:“你想吃什么?就咱学校门口的路边摊,5元以下的标准你随便挑!”
余乐乐忍不住笑:“我要吃麻辣烫,师傅!”
连海平摸摸下巴,一脸很心疼的表情:“为师也是无产阶级啊,徒儿你真是杀人不用刀。”
余乐乐狠狠推他一把:“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还帮你买早餐呢。”
“你买早餐用的也是我的餐卡啊!”连海平冤得要死,可还是答应:“那今天中午请你吃麻辣烫吧,条件是今天晚上背完50个单词才能睡觉,我会给你打电话抽查的!”
余乐乐瞪大眼:“50个?”
连海平伸手敲敲余乐乐的脑袋:“你以为93分是怎么考的?”
余乐乐立即把脑袋埋下去装乌龟,连海平看见了,只是笑。
9-2
中午连海平带余乐乐去校门口的“多多麻辣烫”吃东西,“多多”是路边摊,两人就站在人行道上吃。连海平一边吃一边还没忘显摆:“余乐乐你知道麻辣烫的来历么?”
余乐乐满嘴都是麻辣鲜香的木耳和鹌鹑蛋,口齿不清地答:“不知道。”
连海平很得意:“传说是长江边上的纤夫们发明了麻辣烫,他们拉纤之后就在江边拾上几块石头,支个罐子,舀几瓢江水,加点辣椒花椒什么的,再找点干柴生火,等水热了就往罐里加蔬菜涮着吃。后来发现不仅好吃,还可以怯寒,这种制作方法就蔓延开了。再后来小商小贩就把这种东西带到我们这里来了。”
余乐乐吞一口白菜,感觉嘴巴都被辣肿了,扭头揶揄连海平:“你吃东西的时候还能说这么多话?真是了不起啊!”
连海平白余乐乐一眼:“余乐乐,像你这种吃法,再加点声音就更形象了。”
余乐乐不明白:“什么声音?”
连海平笑:“呼噜呼噜,呼哧呼哧!”
余乐乐一愣,猛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动物,没好气地把一串白菜塞进连海平嘴里:“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
连海平一边笑一边探头咬白菜吃,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暴喝:“啊!你们这对dog男女!太暧昧啦太暧昧啦!我要去告诉许同学!”
两人一回头,看见徐茵站在三米开外的马路边上盯着他们看。她的胳膊哆嗦着指向余乐乐和连海平,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坏笑,看见两人回头看,她掏出手机就要照相,嘴里还喊着:“喂饭都喂到大街上来了!我得拍个罪证!”
连海平咽口菜,看着徐茵,很纳闷:“你来学校干什么?”
徐茵笑得很得意:“你们能来,我就不能来?”
她走近两个人,直接从余乐乐盘子里拿过一串鹌鹑蛋往嘴里塞:“本来想去第二海水浴场游泳,没想到走到这里居然看见你们俩。”
余乐乐没好气:“英语四级通过了的人都别惹我,一会我要劈人了,小心溅到血!”
徐茵立即作出很害怕的表情,伸手捅连海平:“你怎么收了个女魔头做徒弟!”
连海平满脸委屈的表情:“误上贼船啊!”
余乐乐伸出拳头在连海平面前挥挥:“珍惜生命啊师傅!”
连海平配合地哆嗦一下,又立即梗直了脖子:“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诚实故,两者皆可抛!”
余乐乐拍着连海平的肩膀笑,徐茵也边吃边笑。
连海平趁余乐乐不注意,迅速从她盘子里抢过一串蘑菇。余乐乐发现了,叫嚣着要抢回来,却没提防又被徐茵抢走一串火腿肠。三个人在八月海边的阳光里大闹成一团,余乐乐把盘子举在头顶东躲西藏,英语四级的痛苦被暂时抛在脑后。
似乎,很多东西也可以就这样被抛在脑后了。
几天后教育部要到师范学院做教学评估,凡是家住本地的同学都被急召回学校帮忙整理资料。余乐乐只是没想到,自己英语四级没过的消息已经迅速传到任远耳朵里。
32度的高温里,他还是絮絮叨叨地语重心长:“余乐乐,听说你四级没过?”
余乐乐一边整理历年试卷,一边低着头回答:“是。”
任远痛心疾首:“英语的重要性不用我再多说了吧,将来考研、考博甚至找工作都要用上的啊。虽然是门技术,却已经成为衡量一个毕业生素质的重要标准,你怎么能这么不重视?”
余乐乐觉得冤:“我很重视啊!”
“重视还没过?”
“我英语本来就不好,高考成绩里除了数学就属英语分数最低了。”余乐乐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是不光彩的事情,也不好意思大声说。
任远还是很执着:“余乐乐,你一定要加强自己的英语成绩啊,咱们学校四级不过就没有学位证,这你是知道的。你说我们要发展你入党,你专业课再好,四级没过,这能说得过去么?”
余乐乐的头开始疼,她突然觉得上大学也是好沉重的一回事:不就是入党么,怎么会牵扯到这么多的标准?拿不到一等奖学金不行,不团结同学不行,不为集体做贡献不行,英语四级不通过也不行……这到底是入党还是评选“中国十大杰出青年”?
对于这个问题,连海平的答案倒是很明确:“他要是不找你这种乖孩子谈话怎么能对得起咱学校给他发的工资?什么入党啊、奖学金啊,都是身外之物,顺其自然就好啦。”
看余乐乐还是趴在桌上唉声叹气,连海平伸手把她拽起来:“别叹气了,叹气也没用,快回家复习去,不然你下次还是过不了。”
余乐乐愁眉苦脸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连海平扔过来一个笔记本:“这个给你。”
“什么啊?”余乐乐兴致不高地翻一翻,看见本子虽然不厚,却分门别类记录了很多单词。
第一部分:生物制药与生命科学类单词。
第二部分:天文、物理与化学类单词。
第三部分:反恐与反间谍类单词。
第四部分:电脑科技与网络发展类单词。
……
“这是什么啊?”余乐乐翻着本子,迷迷糊糊。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分析四六级的阅读理解啊?你不能做完习题就完事了,你得分析分析吧,把你没记住的单词都整理下来,常看看。时间长了再遇见类似的单词时,哪怕不是同一个单词,看看词根联想一下可能也能分析出正确意思啊。”连海平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余乐乐再仔细看看手中的笔记本,渐渐笑得很开心:“真的哦,谢谢你啊!”
连海平哼一声,边往门外走边说:“谢我没用,还是自己边做题边整理记得比较快。”
余乐乐高高兴兴地跟在连海平身后出了教室门。走出校门口的时候突然路灯点亮了,两人不约而同看对方一眼,余乐乐的脸马上就红了,迅速低下头,只是看着路。这时有海风吹过来,挟裹着淡淡海腥气,清新熟悉。
余乐乐偷偷看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男生,在心底问自己:这个,是不是就叫“暧昧”?
暧昧,就是知道你的好,知道你在我身边,可是,不相爱。
不是不爱,而是因为你来晚了,所以来不及爱。
只是,那个让我牵肠挂肚地去爱着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余乐乐抬起头,目光看远处:沙滩上,有一对对的情侣,他们的脸上似乎都不约而同写着两个字,叫“幸福”。
似乎又想起佟丁丁的那句话:异地恋很辛苦,可是师姐你还在坚持。
心里有浅浅荡漾着的灼痛感——其实,这样的辛苦谁愿意承担?
没有人知道:我只是个比普通更普通、比平凡更平凡的女孩子,在父亲死后,我渐渐有了一幅漠视苦难的冷硬的外壳,以及一颗更加脆弱、更加怕冷的内心。我不怕白眼、不怕嘲笑、不怕讥讽,我只是害怕孤独。
关于爱情,我只想要你随时随地在我身边,随时随地告诉我你爱我,在我需要温暖的时候随时随地可以看见你张开双臂,给我一个怀抱。可是,这些,对我来说,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事。
可是,你还能够陪在我身边么——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9-3
一个多月后许宸终于从农村回到城市,一张脸晒成小麦色,笑容里似乎都带有麦田的气息。看见他的那一刻余乐乐便很没有出息地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不快乐,只顾盯着他看,然后傻乎乎地笑。每到傍晚两个人都到滨海广场上手拉手散步,任沙滩上的足迹蜿蜒成绵长的一线,歪歪扭扭,偶尔抬起头看天空,那些星星熠熠生辉。
海边蜿蜒一线沙滩旁边是烧烤摊,烤鱼烤虾之类的食物发出浓郁的香气。游泳完毕的人们、散步行至此处的人们、专程从别处赶来的人们都围着白色沙滩桌坐了,吃一点烤海鲜,喝一点新鲜的扎啤,边看海边闲谈,每个人的神情都愉悦满足。余乐乐和许宸也拣一张靠近海边的桌子坐下来,点了几条烤鱼、一盘烤扇贝、一碗原汁蛤汤。余乐乐给许宸讲自己在农村支教时候好玩的事,自然也掐头去尾地把“石膏”水和啤酒的故事讲了一遍;许宸则绘声绘色地说起在山里“大战草蛇”的故事,说得余乐乐汗毛倒竖,他还没忘做出“武松打虎”的豪迈姿态,声情并茂地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正说着话,旁边一桌的声音就渐渐大起来,反复被提到的那个名字,猛地截断了许宸的讲述。余乐乐本来不明所以,可是仔细听两句,立即变了脸色。
旁边一桌是6个人,4男2女。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光着膀子,一边喝啤酒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许建国被抓起来的时候,好家伙,听说仅仅购物卡和各种各样的会员卡就装了足足三脸盆,检察院去的时候他老婆整个就傻了!”
另一个男人抓起杯子碰一下:“活该,这种贪官怎么不判死刑?才12年,没等老死又放出来了。”
女人的声音也插进来:“对了,我侄子和他儿子一个学校呢,听说那孩子倒是学习很好,只是可惜了有这么个爹。”
“呸!”光膀子男人灌口酒:“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脓包儿熊蛋!我就不信他们家能一点不知道许建国的事。过好日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东窗事发那一天?他老婆、儿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那些话,如一根根钢针,在余乐乐心里戳出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她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许宸铁青的脸,那脸上的愤怒、绝望、委屈交错着闪现。余乐乐下意识地握住许宸的手,低声说:“许宸,我们走吧。”
许宸不说话,他的眼里闪烁着一些什么看不分明的东西,汇集成红彤彤的一片,他的手攥成了拳,紧紧攥着,越来越紧,直到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凸出来,让人心惊。
余乐乐担心极了,她急忙招呼过来服务员结帐,然后用尽力气把许宸从座位上拖起来。许宸站起来的时候还能听见隔壁桌的男女在一起干杯,嘴里说着:“为又抓了一个贪官,干杯!”
许宸回头,深深地看了隔壁桌的男女们一眼。猛地撞上其中一个女人的目光,她还好奇而犹疑地盯了许宸一眼。许宸的目光渐渐恍惚了,他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他只知道,他心里那道永远都无法平复的伤疤,今天被重新撕裂开,汩汩地流出血来。
那样撕裂的疼,揪扯着他的心脏。疼到极致就是一种虚空感,四肢无力,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许宸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算不算行尸走肉,他只是下意识随着余乐乐的脚步往前迈,却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他的耳边始终回响着男男女女们解气地咒骂声:这种贪官怎么不判死刑?他老婆儿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声音嘈杂极了,带着他无法承受的重量,径直压向他的心脏。他很想回转身揍那男人几拳,可是拳头都攥紧了才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劝阻住自己咆哮的血液。他很想哭,真的,听说父亲被捕了他没有哭,听说保送名额取消了他也没有哭,可是听见别人骂父亲,他突然那么想哭!
余乐乐紧紧拽住许宸往远处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可是知道越远越好。那些人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耳边,那些肆意的笑声没有过错,却伤人至深。她回过头看许宸面无表情的脸,心里难受极了。她想:许宸是无辜的,他善良、勤奋、礼貌,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好最优秀的男孩子,他犯了什么错,要无止境地承担这些随时都会被提及的侮辱?
想到这里,她在沙滩上站住了。她回转身,向前迈一步,伸出手抱住许宸。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似乎都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
许宸低头看看余乐乐,终于也伸出手环住她。他把头垂下去,靠在余乐乐的肩膀上,一瞬间消失了力气。
余乐乐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到他的脸更深地埋到自己颈边。夏天的裙子领口很大,蓦地,肩上感受到濡湿的凉意。她心里一惊,身体迅速变得僵硬。
他哭了。
心疼而酸涩的感觉漫上来,她扭头看见他的头发、他的耳朵,再低头,甚至可以看见他的肩膀和缓地起伏——他在克制自己的哭泣!他的手臂收得紧紧的,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没了泪水,只有依稀的雾气起伏。他直直地看着她,低头,吻上她。
直到很多年后,余乐乐都会记得这个吻,在星空下、沙滩上,在海洋微咸的空气里,来势汹汹,似乎饱含着浓重的怨愤,却又脆弱地想要寻求依靠。他一向温柔,可是这一次却好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她的头昏昏沉沉,觉得缺氧,几乎站不稳,只能依靠他的手臂站立住,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余乐乐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内心忧戚而悲伤,她似乎终于在这一刻明白:许宸不会回来了。
是的,假使他愿意回来,她为了他好,也不能让他回来。这里对他来说,是个处处充满痛苦的城,是个随时都会施加伤害的城。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公安局长从警察到囚犯的故事,他们对此津津乐道,好像茶余饭后的消食片一样寻常有趣。他被逮捕三年,这些故事并没有烟消云散,反而更加神乎其神。他的贪婪、他的血腥、他的残忍,几乎就要变成魔鬼的化身。
没有人再提起他曾经率专案组办过多少大案要案,也没有人感激他对这个城市的抢劫犯、盗窃犯施行过怎样有效的打击,他从一个曾经的英雄迅速变成罪人的那天起,一切功绩便都被遗忘了。且,连同他的家人一起被骂进去,株连九族,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人,这件事,就好像一枚地雷,沉沉地埋藏于这个城市的地底,几十年过去,还是有人会引爆,然后那些业已平静的生活便会支离破碎,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他真的不可以回来了。
更或许,根本就是走得越远越好吧?
10-1
冬天来的时候,余乐乐开始失眠。
每个夜晚都睡不着,躺在宿舍的床上,拉上窗帘,关上床头灯,依然觉得窗外灯火通明,可是真正坐起来,却发现天空里连月亮都看不到。再躺下,可以听见闹钟的“嘀嗒”声,拿掉电池,还可以听见外面“呜呜”的风声。她瞪大眼,看着天花板发呆,听时间一点点从自己生命中流淌开去,听那些花朵枯萎的哀鸣,听寂寞变成一双脚,走来走去,发出空洞的脚步声。
去校医院买“安定”,那些小小的药片,白色的,装在小纸袋子里,每次20片,多一片医生都不肯给。那个四十几岁的女医生每次看见她都会叹气,会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神经衰弱?”
她却只是笑笑,不说话。
那段日子,余乐乐几乎把所有的课外时间都用来学英语,背单词、做阅读理解、一篇篇地练习写作文,可是她的英语成绩依然不好,她所有的聪明才智在英语面前丝毫作用都没有。她面对那些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的时候,总觉得大脑被抽成了真空,记忆在一点点发霉。
她不肯认输,仍旧是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背单词,中午也不休息,躲在自习室里练习听力。晚自习,她抱一大杯热水在自习室埋头苦读,许多人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可是她连头都不抬。许多次,连海平几乎半强迫地拖她去吃饭,可是她就好像患了厌食症一样,每当走到餐厅门口,就会停住脚步。
连海平手里晃晃餐卡,笑着对她说:“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她皱皱眉头,想一想,很勉强地走进餐厅大门。也不怎么挑食,看见剩了什么饭菜就随便买一点——也只是一点点。
连海平看不过去,把一块块鸡肉、里脊放到她的餐盘里,她却连碰也不碰。连海平终于生气了:“余乐乐,你再这样下去会营养不良的!”
她面无表情:“我闻到这里的气味就想吐。”
连海平有点担心:“不舒服么?”
她却看着窗外:“餐厅里的菜真难吃,三年了,还是这个味道。”
连海平愣住了,她看着他,笑:“世界上的所有事都会变,只有我们餐厅的菜味道不会变。”
她的面容苍白,她的神情疲惫,连海平突然觉得那么多劝慰的话都堵在嘴边却说不出口。他隐约记起余乐乐说她的男朋友要出国,他猜,她用这样拼命三郎的架势补习英语,或许就是为了陪他一起走。他知道这一天迟早都要到来,虽然舍不得,可是不能说。
这些年,他嘴上都说着“我对强势的女孩子没兴趣”,可是心里却知道,他看见她就会觉得快乐,和她聊天会觉得舒服,他们彼此坦诚,彼此信任。
那么,如果她离开,他要再用多久,穿越多少人来人往的海洋,才能再找到这样的一个她?
可是,对于她所选择的道路,对于她所认定的未来,他只能无条件支持。
他那么喜欢她,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帮她添热水,帮她讲习题,帮她买好饭菜,陪她一起吃饭,努力说笑话,希望她可以开心。
哪怕把她送得更远,可是只要她快乐。
虽然他心里明白:自己做的这一切,收效甚微。
渐渐,就连班里的同学都看不过去。很多本来关系陌生的同学开始伸出援手,课间常常有意无意和余乐乐搭讪,借机劝她注意身体。几个知道她失眠的同学甚至帮她找偏方,听说每晚睡觉前磕葵花籽可以治疗失眠,就买了大包的“洽洽”瓜子送给她。老师们也开始扼腕叹息,偶尔聚在一起聊天,也暗指英语四六级制度多么不合理,浪费了学习专业的时间,还把学生害得人不人、鬼不鬼。
这样的情形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或许是两个周、三个周,或许是两个月、三个月……余乐乐越来越虚弱下去,每天走在校园里都轻飘飘的。她的笑容变得单薄而短促,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要心疼。直到有一次在校园里遇见许久不见的师妹佟丁丁,她几乎是瞪大眼惊呼:“师姐,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伸出手扶住余乐乐,然后看见她有点飘渺的视线一点点聚焦,听见她笑着轻声说:“复习好累啊。”
佟丁丁看着余乐乐的脸,终于忍不住吼:“师姐,不就是个破英语四级么,你至于么?就算不通过又怎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真的要把自己折磨死么?!”
可是余乐乐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她还是那样微微地笑着,看着佟丁丁,甚至好像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佟丁丁看向不知名的远处。
真的要把自己折磨死么?她问自己。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英语是替罪羊,如果没有它,她或许连憔悴的借口都没有。
而真正的原因,不忍说,不能说。
10-2
似乎,很久都没有和他好好地聊聊天了。
开始的时候还是他在讲学校里的故事、同学们的趣闻,她微笑着倾听,贪婪地想要把他的声音深深地铭记。她极少回答,偶尔的“嗯”、“哦”、“知道了”、“好”、“再见”,就是电话里她声音的全部。
他不是没有察觉的。
他也问:“你不高兴?”
也有点着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你一直都闷闷不乐?”
他看不见,电话这边,她咬紧嘴唇,压抑住那些想倾诉的欲望,想问他“你好不好”,想告诉他“我想你”,想什么都不顾及地大声说“我爱你”……可是,不能说,不能说。
只能这样,一天天冷淡他,一天天疏远他,一天天让他觉察到那些爱变得虚无,就像一个缥缈的影子,终有一天会飘散。
要让他知道:他们的生活中曾经有交集,可是终究要分开。
这是既定的结局。
通电话的时间终于越来越短。
最短的一次,他拿起电话,犹豫着,忐忑着,问:“忙么?”
“忙。”她斩钉截铁。
“忙什么?”
“学习。”
“那,我挂了。”
“好。”
话筒里传来“嘀嘀”的蜂鸣声,他低头看手机:通话时间16秒。
她甚至没有说“等我下晚自习再给你打过去”之类的话,就这样收线了。
他听见她身边很嘈杂,有汽车在鸣笛,有人在大声说话。傻子都知道,那里绝对不会是自习室。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瞒着他,不再告诉他关于自己的种种快乐与不快乐?
终于还是从邝亚威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她和班里的一个男生越走越近,他们一起散步、一起去逛超市,他辅导她学英语,每天一起吃早饭、一起上课、一起自习,形影不离。
邝亚威在电话里的声音气急败坏:“许宸你老婆都要被人抢走了,你还坐得住?”
许宸不说话,邝亚威更生气了:“别说我没提醒过你,本来你们距离这么远就很危险,你再不主动一点,到头来你后悔都来不及!”
他苦口婆心:“许宸你别不信,咱班那么多同学在师范学院,他们没必要说假话,大家都长着眼睛呢,谁也别把谁当瞎子。我知道余乐乐不是那种脚踩两只船的人,可是女孩子嘛,男朋友不在身边,觉得孤独是很正常的。你也别生气,请个假,回去看看她,该说什么说明白,该承诺就承诺,该发誓就发誓,女孩子都喜欢听这个。你对人家关心也不够,这个你得承认吧?”
许宸明白,邝亚威的话,其实句句都在理。
可是,就算自己承诺了、发誓了,自己终究在距离她那么遥远的地方,又怎么可能像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呢?
她从小经历的坎坷太多,她是那种需要随时随地被告知“你可以很幸福”的女孩子。她祈求的不过是最简单的生活中的温暖,是细枝末节,而不是指天誓日。
这些,现在,他都给不了。
他还有四年半才可以毕业,四年半里,度过了这次危机,还会有新的危机,战胜了这个男生,还会有别的男生。他们一个个都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只要他没有走回到余乐乐身边,他们随时都会冲上去做替补。甚至有可能在未来某一天,替补队员悄无声息地就上了场。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他深深低下头,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无力。他以为可以坚定到地久天长的爱情,他以为可以牢固到抵挡住姑姑种种游说的爱情,终究,还是被她放在一边了。
好像有什么小虫子,一路噬咬着他的心脏,沉重、麻木、纠结,痛苦得让人想要就此睡去,永不醒来。
如果真的可以那样,那么昨天的一切,就都变成一场梦好了。
10-3
昔日的记忆太美好,美好到无论谁都没有勇气先说出那句“我们分手吧”。
许宸是这样,余乐乐也是这样。
几个月里,她已经憔悴到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步:一直有黑眼圈,一直很疲惫,一直笑得淡淡的,一直那么沉默。
只是偶尔,和连海平一起并肩站在沙滩上看大海的时候,她会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话,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始终都有朦胧的雾气。
连海平看不过去:“余乐乐,想哭就哭出来吧。”
可是她不哭,她甚至微微笑了:“连海平,你说,一个人渐渐不和你联系了,你打电话给她,她也很冷淡,是不是就代表着,她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连海平一愣:“这个,大概是吧。”
“那就好。”她笑了,她的笑容太诡异,让他不安。
“你们……怎么了?”他试探着问。
“没怎么,”她的眼睛看着远处:“我在等他知道,我想分手了。”
“什么?!”连海平吓了一大跳:“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她一字一顿:“我在等他知道,我想分手了。”
“余乐乐,你——”他瞪着她,眼睛里都是不可置信。
她终于肯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可是她的视线那么空洞:“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我真想他啊,想和他说话,想看见他,想让他抱抱我,告诉我他爱我。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得让他走,走得越远越好。”
她注视着远处海平线的位置:“你看那儿,看不见的地方就是美国。如果他去那里就会生活的很好。其实我们不是不相爱,只是我们不再合适了。生活里的变数太多,我们都在长大,越来越现实,现实的生活里不可能只有爱情。”
她的声音那么飘渺:“歌里唱得多好,我爱你,所以愿意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连海平睁大眼,不认识似地看着余乐乐,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憔悴、她的忧伤、她近乎自虐一样的读书,只是因为,她自动自发地要放弃掉她那么珍视的爱情?!
“余乐乐,我说句话你别生气……”他小心地搜索着措辞:“那个……虽然你是写小说的,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