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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位显赫。那时他的脸不是现在这张尘土一般颜色的尖脸,而是一张圆圆的自以为是的黑脸。当时有几只野鸽子从不远的田上惊起,向高空飞去,它们飞得很骄傲,如箭飙出。

    “这是野鸽子,”他告诉她说,“不是家鸽子。野鸽子又叫做斑鸠。”

    他们一同下乡有半个月了,但那天才第一次接触。他们那批下去的有十一个男女知青,分别从不同的学校毕业,都抱着一种“镀金”的心理。那时候,你不下乡,这一辈子就别想招工。田胜的父亲是革委会副主任,这让十七岁的她感觉到了一线希望,宛如一个在大海里漂泊的人突然觑见了岛屿。邓瑛下乡时,母亲曾同她谈了一次话,那是她决定下乡,而她母亲却对她的前途毫无信心的谈话。

    “妈妈怕你这一辈子当农民呢。”母亲神色庄重地说,“妈妈是原国民党伪军官的太太,这种身份是没法抬起头的……”“别说了。”她不想听母亲那种卑贱的话,“留在城里什么都不会有,下去了还可能有一线希望。”

    如果田胜的父亲不是革委会副主任,她想她是不会嫁给他的。

    下了乡,她才真正感觉到农村的艰苦,三月里,水是那么寒冷,即便你来了例假,也得往田里跳;七月里,日头火辣辣的,你得弓着腰割禾或插秧,还得挑着一担担稻谷去大队部打米场打米等等。离开这一切,只有等待招工回城。田胜比她大将近两岁,他是七岁读书且按步就班读书读上来的,而她在六岁多一点就上学了,在小学二年级时又跳了一级,于是就成了一届的毕业生。田胜年龄比她大,胆子就自然比她大一圈,十九岁的田胜如一只打洞的田鼠,一步步向她掘进,旨在攻下这个“堡垒”。他一开始就显得胸有成竹,他到她房间来坐,为她打饭,冬天她来例假了他便为她洗衣裤,为她打洗脸水和洗脚水,这让她又感动又讨厌。一九七五年底,她招工了,并不是由于她表现好而得到了大队干部的赏识和推荐,完全是田胜的原因。田胜对他母亲说,她不招工他就不招工,于是他们两人就一并招到了长沙饭店,她当服务员,他做采购员,仍然天天在一起。

    她开始考虑嫁给他了。有一天,他来她家,闲谈中他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邓瑛的母亲担心他得罪人而教育他说:“对领导还是要尊重。”然而田胜却不在乎未来岳母的善诱,他蔑视说:“我还在乎我们经理?他是个什么级别?一个科级干部。”

    “他太骄傲了,瑛瑛。”他走后,母亲评价他说。

    邓瑛的母亲于一九八五年因胃癌离开了人世,邓瑛最热爱的就是她那个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她不是很赞成她和田胜结婚,她觉得他没有才。一九八二年,她从财经学院毕业后,他们打算结婚时,母亲对她说了一番话。“田胜不求上进,”母亲在一个晚上坐在她床头说,“小肖这人不错……”小肖是她的大学同学,在大学期间一直追求她,来过她家几次。她曾经也动摇过,但这种动摇很快被田胜的眼泪冲垮了。他眼睛里布满泪水说:“你读了大学,就看我不起,”当他获得“结婚登记证书”后,他也是带点强jian性质进入她身体的。他身上那种鸡鸭气味让她很难受,当时她甚至都想呕吐。但她以为这是男人身上应有的气味,而他也说“男人身上都是这种气味”。她只怪自己的鼻子嗅觉太敏感了,他也说她的鼻子太敏感了,他不觉得他身上有什么气味。现在她不但有一种厌恶感,还有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她爱过他吗?她瞪着神龛想。

    靠墙立着两只书柜,其中一只书柜的隔板抽掉了,做成了神龛,供着观世音菩萨。

    这是她从衡山求来的一尊观世音像。三年前,她满三十六岁,一个懂一点易经的女人告诉她,如果她方便的话,应该去一趟衡山求菩萨保佑,本命年总有点流年不利什么的。

    她听了这个懂易经的女人的告诫后,就丢了魂一样,晚上睡觉也不安,总觉得窗外有鬼盯着她,伺机害她。于是她去了,并抱了这尊观世音菩萨回来,从此供在这间书房里。

    她把这间房子视为神明显灵的圣地,然而丈夫在观世音的注视下剥掉了她的衣服,粗暴地干了那种事。这是玷污观世音的目光呀,她难过地想,我要去洗个澡。她起床,穿上淡绿的棉睡衣,走进客厅,又走进厨房,拧开神州牌热水器。这是那种宽大的洗手间,墙上贴着深绿色瓷砖,地上铺着黑亮亮的防滑地板砖,一只抽水马桶,一个洗手池,还有一个宽大的白白的浴盆。她一脚踏进浴盆,身体站到热水器的莲蓬头下,任热水沐浴着她的肉体。洗完澡,她走出来,丈夫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抽着烟。

    “你这是干什么?”他瞪着她。

    她懒得理睬这个鸡鸭气味的男人,她厌恶得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径直走进书房,关了门。她脱下睡衣,重新钻到被窝里,丈夫推门走进来。“你非常讨厌我,我晓得。”

    他一脸阴毒地看着她,“我不是人,我吸毒,我是被世人厌恶的吸血鬼……但是我永远是你丈夫,你永远是我老婆,我告诉你。”

    她扭开了脸,他又说:“我是被你害的。你什么都比我强,从一开始,别人就只看得起你,看不起我。我吸毒是因为你,你从没有给我过爱,你从来也没有主动和我干过,我们夫妻十几年了,每次都是我提出要求,每次都是。你并不爱我,你让我痛苦……”

    我爱过这个人吗?她心里问自己。一九七九年,如果他父亲没从x局的第二把手的位置上下来,她也许不会和他结婚,她当年考虑的东西很多,怕别人说她势利眼,说她和他好是因为他父亲是x局的领导,现在不是领导了就不同他好了。她怕这种舆论。就是基于这一点,她和他结了婚。人的思想是既复杂又简单的,而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是为他人活着,你无法不顾及他人的目光。只要你是活在这个世上,他人就成了你的一面镜子,你随时都能看见你自己。她想。她生平第一次在观音菩萨像下睡了一觉,她觉得她睡得很安稳。醒来时,她面对着观音菩萨思考了很久,她觉得她这一生不应该这样,应该换一种方式生活!她为这个男人付出了很多,而这个男人却成了一只貌似人的脏狗,一个用她赚的钱吸毒的垃圾桶。我要离开他,她想,我要躲得他远远的。她准备出门时,手机响了,她打开手机,对方说:“你好。”

    她听出了是大力的声音,“是你。”她只是说了这两个字,她怕她丈夫听见。她回答他说:“我现在还在家里,正准备出门。你有什么事?”

    大力说:“没什么事,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你。”

    “哦。”她说,“我现在要到工地上去看看。”

    “中午在一起吃餐饭?”大力说。

    她迟疑了下,回答说:“等下你再打我的手机,现在还不能说定。”她想他给她带来了莫名的烦恼,是他,她才摹然觉得她在生活中缺了很大一部分!过去的几年里,她曾常常取笑有些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缠缠绵绵,卿卿我我。现在她也成了她曾经小看的那种人,成了一只在树梢上叽叽叫着的求偶的雌鸟。她似乎看见自己就是一只雌鸟,栖息在一株开满白花的槐树上,一个劲地叽叽叫,风却把它求偶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一刻钟后,她出了门。大概上帝的存在就是让人生活有残缺的,你事业上成功了,爱情就会体现出残缺来,你爱情获得了幸福,也许事业上又一塌糊涂。她想,边开着车。这些问题曾经都光顾过她的大脑,但早些年,这些问题好像云影,仅仅是从她脑海里一掠而过。现在这些问题却犹如刀子,捣碎着她曾经拥有的价值观念,使她无法用从前的思想进行思考了,就仿佛当你成了一个富人后,你脑海里就再不是穷人那种金钱观念了。汽车驶上芙蓉路时,一辆迎面驶来的的士险些与她相撞,她心里一阵抽搐,是她开车时走了神,刚才她的思想在外婆家里。的土司机将车刹住,探出头骂她说:“你想死吧你?”

    她不吭声,把方向盘一打,汽车向前驶去。我得小心点,她想,刚才是上天对我发出的危险信号,爱情不是我这种年龄的女人玩的游戏了。汽车驶到了工地上,她停好车,对着车顶的反馈镜打量了眼自己,觉得出门时眼影画深了些,就打开非常精美的意大利皮包,拿出一包香喷喷的餐巾纸,抽出一张擦了下两边的眼睛,见眼影淡化了不少,感觉上不像化了浓妆,这才打开车门走出来。这是一幢七层楼的宿舍建筑,此刻已进入了粉饰墙壁的阶段,一些民工正站在脚手架上粉刷楼房外墙,还有几个民工在楼顶烧柏油。

    一个包工头向她走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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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老板。”

    邓瑛瞥他一眼,对他说:“你要他们注意安全就是。”

    “我跟他们一再交代了,”包工头说,“不会有事的。”

    第三章

    她在这处工地上呆了半个小时,这里走那里看,向包工头交代了一些事情,接着她钻进奥迪,发动汽车,向另一处工地驶去。这是一所商业学校,地处市郊,她承建这所学校的图书馆。沿路交通畅通无阻,汽车很快便驶到了h商业学校门前,她按了下喇叭,传达室的老头为她打开了大门,汽车驶上了学校林荫道——这是一条由法国梧桐树和樟树组合的林荫道,在她承建的工地前停下了。她下车,学校基建科刘科长大步走上来,对她笑着,他长着一个芋头脑壳,身上有一种泥土气味。她的车驶来时,他就站在工地旁的一株樟树下,那儿还站着学校管基建的副校长。这位副校长是她承建这幢图书馆的失败者,他曾极力推荐春花乡建筑公司承建这幢图书馆——他是春花乡人,但这笔两千多万的业务却无法让他一个人说了算,经学校党委讨论,这笔业务还是落到了参入竞争的国盛建筑公司。国盛建筑公司就是邓瑛创办的建筑公司,“国盛”是她儿子的名字,儿子今年十三岁,目前正在弟弟所在的中学上初中,按现在的发展势头,将来必定是一名大学生。副校长怀疑她和校长暗中有一笔肮脏交易,在他心里这笔两千多万的业务是不会光明磊落地落到她身上的。他常常用一双阴毒的眼睛盯着她,希望从她身上找到一处缺口,好从中获得什么东西。“刘科长,张校长。”她对他们一笑说。张校长就是张副校长。

    张副校长只是乜斜了她一眼,目光就从她身上移到了基建地上,“你要加快速度,”

    张副校长摆出校长的架子叮嘱她,“十二月份学校搞四十周年校庆,要验收的。”

    “听见吗?”她对走上来打招呼的李志说,“到时候我会找你,你还不抓紧罗!”

    李志是个学建筑的大学生,大学毕业有六年了,三十岁,一直在她的国盛建筑公司里干,现任国盛建筑公司的副总经理,负责这个工地的具体事宜。李志说:“如果不下雨,十月份就可以竣工,建起来快,还有一个月就可以封顶,主要是内外装修要时间……”张副校长淡淡地笑了下,“反正十二月要开馆。”

    这是一栋七层楼的图书馆,目前还只建到四层,四层也只是刚刚盖预制板,有的地方还没盖。“李总,”她当着刘科长和张副校长的面尊称李志说,“如果不行,还可以多上一帮人马。你可以把黄花乡的基建队调来……总之,你得把握进度。”

    她向李副经理交代完事宜,开着车刚刚驶出h商业学校,手机便响了,是大力打来的,“你在哪里?”

    大力说:“我刚刚同一个客户分手,现在没事。你在哪里?”

    “我刚离开h商业学校。”

    “我们一起吃餐中饭?我反正现在没事了。”大力表白说,“我很想看见你。”

    她犹豫了下,脑海里出现了自己的丈夫。“好吧。”她不由自主地答。她为自己的回答感到失望,深深感到自己无力面对他的热恋。两人约好了见面的地方,她合上手机,对自己说了句妈的,我已经爱上他了。

    邓瑛将汽车驶到美国烧烤城,她在停车时看见大力站在街口上盯着她这辆车。她心里居然有一种欣喜。我这是在干什么?她这么问自己,我在与这个做人寿保险的男人幽会。她打开车门,他向她走来,他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白衬衣的领子下系着一条金利来领带,脸上飘扬着那种亲昵的笑容,手里拿着一只黑皮包。在她看,那只黑皮包里装着他的爱情。我其实应该躲他躲得远远的,她想。“你好。”他说。

    她关了车门,“你好。”脸上有言不由衷的笑容。

    他们迈进了美国烧烤城,烧烤城里热热闹闹的,一对一对的情侣或一家一家的人,正喧喧嚷嚷地吃着烧烤。她不喜欢这种招摇的地方,她用责备的口气问他说:“你怎么选择这样的地方吃饭?你不怕碰见熟人?”

    “我刚才离这里比较近,”他解释说,“再说,有包房,我们可以进包房里去。”

    两人走进了一间包房,一个服务小姐走拢来,问他们吃什么茶。大力望小姐一眼说:“随便。”小姐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长相有点像方为,身材也类似,小姐离开后,大力一脸高兴地问邓瑛:“她好像方为的啊?”

    “我看不像,”邓瑛说,又加了句,“方为比她有气质些。”

    “哦,那是。”他回答。

    “方为很潇洒的,”邓瑛简直是用一种羡慕的口气说,“她最会玩了,我简直怀疑她的脑细胞组织和我们的组织不同。你注意到她的颅形吗?从侧面看,她是那种扁形的,不像我们这种圆脑勺。我们脑壳里装的都是锯木屑,太实了,不晓得浪漫。”

    服务小姐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搁着两杯茶,走进来,她把茶分别摆在两人的面前,接着她退了出去。现在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人了,两双眼睛对望着。大力的眼睛有点像鱼眼睛,黑黑亮亮的,身上带着淡淡的好闻的血腥味儿。他接过她上述的话说下去:“人不要太浪漫了,但又要懂得浪漫。太实际了,一个人就会活得很累,太浪漫了又显得很‘飘’。我不喜欢方为那类型的女人。”

    她听他说,他添了句:“说老实话,我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人。”

    她笑了,那是一种理解他语言含义的亲切的笑容,“在我身上,好时光已经消逝了,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喜欢的?”她轻视自己说,“我发现我越来越没勇气面对生活了,唉,其实我一点也不懂生活,甚至在逃避生活,所以我觉得我很懦弱。”

    “你是女人中的强者,”大力夸奖她,“我绝不相信你是个懦弱的女人。你有思想,有自己的追求,你有勇气面对自己。我对你的看法,与你自己说的恰恰相反。”

    她看着他,希望从他身上获取反抗一切的勇气,她太需要一个人给她打气了。她觉得她是一只泄了气的篮球,如果不打气,这只球就没法拍起来。她甚至想听他用一种自信的声音说“邓瑛,我爱你,我愿意为你抛弃一切”。但他没说这话,而是对她一笑,站起身说:“我去把烧烤的东西拿来,我肚子饿坏了。”

    不一会儿,他拿着碟子运来了美国肥牛肉、鸡蛋、舌子、大葱等等,两人就边吃边交换思想,他们从烧烤城里走出来时,已是两点钟了,他上了她的奥迪轿车,她现在要去青春中心做美容,她问他去哪里。他说他去东塘百货大楼会一个客户,已经约好了的。

    “是男的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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