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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地。”

    “不远嘛,以后来玩儿吧。”

    他看看我们这一伙,也就老龚像个军干子弟,就特别打了个招呼。老龚应了一声,双方都报了一下老爹所在单位的番号,马上就格外亲似的。这时,下一趟车来了,彼此就挥手告了别。那女孩儿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名儿也没留,地址也没留。

    那个年月,人朴实,没什么坏心眼儿,等价交换那一套也不大流行。知识青年在外,见面就是同志。帮个忙,蹭半个月饭吃,都没说的,用不着感恩戴德。

    只是,30多年过去了,我总是难忘那个初二女生仓皇无助的神情。那时候,不是谁的老爹都能挣一百多的,对一月收入三、四十的家庭,两块钱车钱,也是钱哪!我们在东甸子,死命干一天,也不过四毛钱。逃一次票,何至于此!我们固然是犯了规,但这“规”就是天经地义的么?在这世上,有的人是狼,有的人是羔羊。羔羊的命运,就是被死命地追赶。狼只要想要撵羊,理由有的是。

    我有时候想,那初二女生,如今已经是53岁的老太太啦。生活恐怕已经安定了,或者一定是闲着了。儿或女也该大学毕业了,送到社会上去,做狼做羊还不一定。她今天独自个儿在家里唠唠叨叨,还能想起那个人仰马翻的秋梨沟之夜吗?

    12

    火车到敦化站,天还没亮。一下车,我们就被站台上的气氛给镇住了。满站台都是全副武装的工人民兵,人人戴个红胳膊箍(袖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另外还有游动纠察队。水银灯下,枪刺的寒光能吓死人,我们倒吸一口凉气——这场面,怎么像发生了政变啊?

    原来这是县革委会搞的,专抓逃票的长春知青。幸亏我们手中持有合法车票,不怕他吓唬人。那时候,工人民兵虽如狼似虎,但如果没证据,他们还没胆量随便拘人,哪怕他明知道你是逃票从秋梨沟上的车,也是没办法。

    看他们装腔作势,我们就暗笑,故意在站台上磨蹭不走。果然引起了了一个小头头的注意,他过来验了我们的票,翻翻眼睛,恶声说道:“出站,出站,还磨蹭什么?”

    走到出站口,我们又见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场面。只见从后面的车厢上押解下来一群上海知青。一看他们这伙儿,人种跟我们就不一样——小伙子都长得细皮嫩肉的,女孩子更是水灵。这群人,好像不是一般知青,都穿着清一色的草绿棉袄,但又不是军用品,制式挺别致。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人人背后都钉了一个白布条,上面写着名字。上海知青们显然是失去了自由,从这里再转押到什么地方去。看模样不像是歹徒,斯斯文文的,有几个女生,正经还是南方型的美女。他们神情并不沮丧,但谁也不说话,昂着头,没表情。拿枪的民兵在喝斥着他们排好队。

    我们走到他们跟前,忍不住停了一停。有人立即就喊:“看什么看?走开走开!”

    这是哪里的知青?犯了什么错儿?凭什么像吆喝狗一样吆喝他们?

    我们心里直发毛——兔死狐悲呀!你想,我们离家远,他们离家就更远了。下乡本来就不容易,“好儿女志在四方”的出征曲唱了没几个月,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后来想,也许他们是黑龙江建设兵团的?未经批准就集体离了岗?现在是押解回本单位?要是在今天,他们若想离开农场,农场领导还不得直磕响头,热烈欢送下岗。可那时候,你没有不劳动的权利。

    到了候车室,与女生会齐后,天还是没亮,就坐在长椅上干等。正在百无聊赖时,工人民兵又来了。不过,这回不是查票,是来演出的,搞宣传。

    这一支队伍,是文化民兵,见旅客睡眼惺忪,给大伙提神来了。那年头,宣传队的节目都是老一套:快板群,三句半,小合唱。几男几女,脸抹得通红,眉毛画得像大蜈蚣,拉个弓步,摆出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姿势,一惊一乍。

    不过这敦化工人的演出队,水平未免太凹,属第三世界。我们在以往,见惯了大专院校宣传队一流的演出,口味可不低。这工人一边演,我们就一边笑。我们越笑,他们水平就越凹。我实在憋不住,就说了一句:“什么玩意儿,这水平。那脸怎么红得像猴屁股?”

    老龚说:“就是,不看了!到外面找地方坐会儿。”女生们嫌外面冷,不动。男生们就出来,在站前广场上,找了一块干净地方,坐在自己的旅行袋上,抽烟,嘲笑工人民兵。

    天冷,但空气很清新,天灰蒙蒙的有点儿亮了。忽然,大伙都有点儿想念东甸子了。这次回家,故乡长春景物依旧,但偌大的城市里,却没有了我们的位置。大人们上班,弟弟妹妹们上学。省实验,都是些小孩子,生面孔。桃李满园,“尽是刘郎去后栽”。那些教室,我们是再进不去了。昔日在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老师,现在让我们羡慕不止,人家仍然是城里人,我们却远放他乡,回归无望。城里,是不能久留了,呆久了自己都想走。无枝可依的我们,只有东甸子,还算是个落脚处。

    正怅然间,忽然女生们慌慌张张地跑了来。梁燕眉冲在前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拽我起来:“呀,你还在这儿没事儿!知道不,工人民兵抓你来了!”

    众男生大惊,都站起来四处望。我问:“我怎么了?”

    梁燕眉就嗔怪:“你说人家宣传队像猴屁股,旁边有人告诉民兵了。现在来了一伙拿枪的,正到处找你呢。”

    关美玲也埋怨:“他们愿意像什么像什么,你说那些干嘛?这可好,惹祸了。”

    我愤愤:“他妈的,就是猴屁股嘛!”

    梁燕眉急了:“他就是猪头,你也不能说!他瞎胡闹可以,你说就不可以。”

    老龚说:“是啊,一帮屯老二,跟谁讲理?咱惹不起,快走!”

    我们一行,连跑带颠,直奔了长途汽车站。回头看看,火车站候车室里灯火通明,一群傻逼还在那里掘地三尺地找我呢。

    老龚说:“你呀,今天是万幸,要叫他们抓住,非打折你肋骨不可。”

    梁燕眉在我身后说:“你往后可别什么都说了,吓死人了!”

    小迷糊就笑:“嘿嘿,祸从口出。”

    我回头看看。路灯下的梁燕眉美艳异常,因为跑得急,刘海儿都被汗粘住了。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柔情。

    到了汽车站,安顿下来,我才感到后怕。想想只有叹气:要是在两年前,这么几头烂蒜,怎么敢动省实验造反大军一根毫毛。如今我们一下乡,大军做鸟兽散,只因说了一句真话,就被这些杂牌军撵得东奔西窜。这工人民兵,有工不干,警察都不管的事儿,他们跟着瞎掺乎,早晚恶有恶报!

    从那一天起,我就跟工人民兵结下了梁子。我那时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没想到这诅咒后来竟应验了。那年头,警察其实挺和善,从不欺负老百姓,就这工人民兵沐猴而冠,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几年后,在天安门广场他们拿棍子打群众,不让纪念周总理;又在上海想搞叛乱,以卵击石,最后终于作到了头。“工人民兵”这个历史名词,跟着那一帮,一块儿成了臭狗屎。

    在这个残冬的晚上,一路躲藏,两次奔逃,真正有了颠沛流离的感觉。上帝捉弄我们这些小孩儿真是捉弄得不轻,昨天还叫你天之骄子,今天就让你适者生存。忽南忽北,怎么说都有理,我们就跟着瞎跑,连一天都没为自己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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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长途车开了门,我们一拥而上。车窗上蒙着厚厚的冰霜,我们就像一堆冷藏猪肉,冻得直跺脚。这时刻,怎能不归心似箭——东甸子,你就是再不好,也是我们的家啊。

    我们成了野孩子,被城市和学校推出来了。曾几何时,“小将”、“急先锋”的名号熠熠生辉,大串联走哪吃哪,工人、干部都跟着我们屁股后面跑,警察也对我们礼让三分。如今没用了,大贬值,成了垃圾,一脚踹出来,“接受再教育”地干活。

    但是,野百合也有春天。1969年的春天毕竟是来临了。那一年春,不平凡,中苏在黑龙江上的珍宝岛开打。先是3月1日苏军动了大棒子,3月15日又动枪动炮,打个不亦乐乎。再一件事是林副主席要坐庄,4月初就要开“九大”。广播里除了样板戏,又多了一首歌,叫《满怀信心迎九大》。挺好听,有点儿像前两年的“咱们那个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唉,能高兴的,到啥时候,都是高级老百姓。咱们小知识青年,没啥高兴的,很郁闷!

    中苏开打,边境形势紧张了。我们这儿离苏联还远,不是前线,但也没多远。东甸子紧挨着的这条公路,是老百姓的一块心病。当年苏军进东北,就是从这条公路一路向南杀,日本关东军根本挡不住。如今大战要是爆发,老毛子兵还是得从这儿过。乡村里的基干民兵最近都动员起来了,没事摆弄摆弄枪,挣两个俏工分。

    我们和刘队长谈形势,他说:“县里传达了,要是开打,苏军坦克肯定从这儿过,咱民兵不能硬挡。让开,占领两边高地打。”

    老龚有点儿军事常识,过后,直撇嘴:“民兵拿几杆破枪,不抵烧火棍子,能打人家正规军?再说,你知道公路是要害,人家就不知道?铺天盖地把伞兵一撒,你打谁?”

    未来战争,形势不明朗。我们却暗地盼望:打吧,打吧!早打早好。打个昏天黑地,好歹也热闹一场,省得接受这再教育。

    林副主席要坐庄,倒是个大喜事儿。媒体轰炸,广播里天天要说一百遍“迎九大”。生产队决定,抽调集体户和回乡中学生里有模有样的,排练节目,表演唱。等开会的消息一宣布,就给乡亲们解解闷儿。

    临时演员中有我,也有梁燕眉。八个人,我和她正好分到一组。先练会了歌,就走场。关美玲和梁燕眉是艺术指导。过去上学时,她俩就喜好文艺,过年过节总要排个“洗衣歌”、“逛新城”什么的,上台去演出。现在把过去舞蹈里的藏族动作借过来,踢腿,哈腰,甩胳膊,男女穿花,天天晚上排的津津有味。

    男女演员有个动作,那就是,穿花时不可避免要对视。生产队部里特意点了一百度大灯泡,明晃晃的灯光下,我和梁燕眉一穿花,就免不了要看她一眼。看一眼,就一阵儿心跳。

    在排练场上,梁燕眉笑得美,不知道是演出需要,还是别有意思。反正排练不枯燥。平时要是加班干活,我们心里得把庞德海骂死。排节目,没工分挣,白干,我们却天天舍不得散。

    那时候,少男少女要是暗恋上了,没有合适的表达方式。成|人恋爱的模式一般是:男方脸皮要厚,多往前凑和,多搭话。对方要是不反感的话,再找个理由捎东西、借书。等火候差不多了,就写封信。里边除了革命大道理之外,要有关键的一句:“我们的关系能否比同志关系更进一步?”对方找机会含羞脉脉地答一句:“咱们先处处吧。”这就齐了。这都是跟小说《青春之歌》学的,如果说别的,就成了耍流氓了。也许“处”了一回,连手都没摸过,别的地方更别想了。成|人有一套模式,小孩儿就没辙了,胡思乱想的时候居多,没法儿实践。

    我那时候,看梁燕眉排节目时的眼神,好像是“可以处一处”。但是白天干活儿,彼此又像不认识,她脸上,啥表情没有。知己不知彼啊,太郁闷了!

    13

    三月里,说是立了春,其实在东北,仍然是冬天。天黑得早,出了门伸手不见五指,不排节目还真就难熬。这一天,晚上放了工,我们排节目的几个男生,正在女生屋子里讨论节目的改进问题。忽然外面进来一伙人,站在外屋地(厨房),嚷嚷着:“有叫龚本辉的吗?出来!”

    来者不善!龚本辉恰好不在。我们开了门看,原来是一伙知识青年,挺面生,都气势汹汹的。

    有女生就说:“老龚不在。”

    那伙人进了屋,左看看,右看看,说:“告诉他,我们是二队集体户的,一中的,来找过他。让他放老实点儿。”

    关美玲说:“怎么啦?”

    为首的一个说:“没怎么!就说大爷找过他。”

    说完,一伙人忽忽隆隆就走了。

    这是哪儿来的王八小子?欺负人还有这么欺负的?我气不过,狠狠把门摔上。

    片刻,他们又回来了,一脚踹开门:“谁摔的门?”

    我挺身而出:“我……”

    没等我说出第二个字,为首的一个,忽地就是一个下摆拳。

    我当时什么也没感觉到,就躺在地上了。只听梁燕眉冲了上去,声音很高:“干嘛呀你们?怎么随便打人?”

    其他女生也一拥而上,跟他们吵起来。我躺在地上,一时失去了时空感。不大一会儿,梁燕眉弯下腰,把我拉了起来。

    我摸摸发木的下巴,没有作声。

    梁燕眉很激愤,继续斥责那帮人:“你们太不像话了,没招没惹你们,凭什么打人?”

    女生的声音像家雀,叽叽喳喳。一中的那小子看看,说:“好男不和女斗,叫龚本辉来见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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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帮人这才算是走了。

    他们走后,大伙议论纷纷,都埋怨龚本辉在外面瞎惹祸。梁燕眉坐在炕上,让出了一块炕沿,说:“你坐这儿吧。今后别跟这帮人顶,都是流氓!”

    我腮帮子还是发木,心里却很热。一则很羞愧在梁燕眉面前出了这么个大丑,二来又很留恋她拉我起来的那个瞬间。

    过了一会儿,龚本辉从大老张家串门回来了。大伙就指责他在外面立腕,惹了人家。

    老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中的?二队集体户?我不认识他们呀?”

    大伙不信。关美玲尤其不满:“你看看你,整天显摆你那个下摆拳,不是找事儿吗?这回惹着流氓了,要是再来砸咱们户,看怎么办?”

    有女生说:“去找刘队长,发动社员。”

    老龚阴笑两声:“社员?跟他们说当个屁用?欺负咱们行,遇着流氓,谁敢出头?”

    众人面面相觑。

    老龚又一笑:“没事儿,我看他们不会再来了。估计是在哪儿听到了我的名声,专门来找碴儿的,没碰着也就算了,不见得会再来砸咱们户。”他看看我,又说,“哥们儿你是为我挨打的,这个仇,一定要报。我这就去其他户联系联系。唉,过去在造反大军,哪能吃这亏。现在咱们同学都天南地北的,完啦!”

    果然,一中那帮小子从此没再来。报仇的事情,老龚说一说,也就没下文了,痛快痛快嘴罢了。那时候的年轻人,也有点儿私心了,谁会真的为朋友两肋插刀?

    这件流氓挑衅风波,很快就被大伙儿给忘了。我和梁燕眉之间,却有了一点点的默契。她在干活儿时,与我相遇,不再是面无表情了,眉眼间,有了一丝风情。那年代,十六、七的女孩子情窦初开,纯净得像水,美得像桃花。跟她在一块儿干活儿,尽管身边暴土扬长、驴喊马嘶,但是,我很幸福。

    乡村里的时序更替,比城里要来的晚,唐代诗人老早就说过,我没往心里去,到了东甸子,才有感受。冬天的脚步拖拖拉拉的,老不愿走。等到三月下旬,春风才猛起来,漫山遍野没命地吹。尽管大地还是一片枯黄,但太阳暖了,雪不见了。

    刘队长私心里,还是挺照顾我们。春天一到,家家都要上山打柴,冬天在老林里拉回的劈柴,毕竟有限,不够烧一年的。队长派了庞德海,带我们上山打柴,本是为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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