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不置可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人罪名中有一条是企图偷窃船只。”
“噢……别相信那些总是夸大其词的官方字眼,”阿加西晃着脑袋道,“相信我,大小图克甚至连餐桌上一块面包片都不会多吃,他们是我见过的最老实本分的海盗,”
“可他们毕竟还是海盗。”雷蒙德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全身贯注地看着面前的软羊皮航海图。
“偏见,你这是偏见。”
阿加西摆弄着手指,无比舒适地半躺在柔软的长椅上,开始喝第二杯樱桃酒。
门外响起咚咚两声,有人禀报:“启禀陛下,慕彻鲁斯有信件送来。”
“进来。”雷蒙德淡淡道。
门被打开,一名侍卫托着银盘进来,银盘上放着封淡蓝色的信,能看见上面的火漆封印来自于勃斯库家族。是莱斯特?!雷蒙德有点诧异地微挑起眉毛,取过信封,用雕花银柄书刀割开火漆……
“是哪位美丽的姑娘开始思念你了吗?”阿加西嘻嘻笑着打趣。
对于没有分寸的人,雷蒙德向来不予理会,他摊开信纸,看完之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莱斯特的这封信是告罪的,信中告之积积偷偷离开不知去向,而同样不知去向的还有莱斯特的那对双胞胎兄弟俩。在信中莱斯特委婉地提出他的猜想,猜测这几个孩子可能也会来到安提科城。
积积,那个孩子。
不知怎么,想起积积,他的心头就莫名流淌过一股暖意。
临走前他并不曾与这孩子道别,说实话,他也没想起她。这孩子会跑到哪里去呢?会回到遗忘森林旁边的小镇上?或是真的来安提科城找他?
明天他就要出航,显然不可能再见到她,他只能吩咐执政官尽全力来替他寻找这几个孩子,然后将他们安全地送回慕彻鲁斯。
次日清晨,美丽的晨光洒落在安提科城。
夏埃尔原本计划安排了仪仗队在皇家码头,准备送摄政王登船。不料,载着雷蒙德的马车刚刚驶入皇家码头,鼓手举起鼓槌还未来得及敲下去,就被皇家护卫营的约翰尼及时制止住。
“陛下正在头疼,不想听到任何喧哗,要求所有一切安静地进行。”约翰尼道。
“噢噢……好的。”
夏埃尔忙不迭地吩咐仪仗队撤下去,然后恭敬地等候着。
精巧的四轮马车缓缓停住,四匹高头大马头上的羽毛在海风中烈烈飘扬,约翰尼上前拉开马车门,放下踏板……
雷蒙德缓步下来,一袭墨绿色丝绒披风裹着他消瘦的身体,尽管在临行前他又喝了点药水,但仍旧掩饰不住他苍白而疲倦的面容。他眼帘微垂,似乎晨光对于他来说都过于刺眼了。
“陛下,按照您的吩咐,清水和食物都是清晨才刚刚运上船的。”夏埃尔连声音都不敢太大。
雷蒙德微点了下头,声音低低沉沉:“还有寻找那几个孩子的事情,务必找到他们,然后将他们安然无恙地送回慕彻鲁斯。”
夏埃尔忙道:“陛下放心,陛下昨夜送来的画像我已命人临摹出数十份,现在已经派人到城内大街小巷寻找。”
正说着,后面骑着马的阿加西跃下马匹,望着沐浴在晨曦中的战舰,再看见野狼雷诺和大小图克都穿着崭新的水手服站着码头上。很显然,他们都经过了仔细的清洗,连头发都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油光锃亮。阿加西禁不住拍着夏埃尔的肩膀谄媚献殷勤道:“你知道,我一向都是那么敬重你和支持你的。”
夏埃尔嫌恶地将他的手拍开,朝雷蒙德道:“能为陛下效忠,是我的荣幸。”
雷蒙德还未来得及说话,阿加西在旁肯定地连连点着头:“你要是个海盗,准有前途,可惜当了执政官。”
夏埃尔看阿加西的目光简直要射出利箭来,但碍于摄政王在场,不敢有任何举动。
海风吹着墨绿丝绒披风烈烈直响,雷蒙德微不可见地晃了晃身子,裹紧披风,往捷影号走去。
矮人科尼利厄斯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看见那艘船就紧紧皱起眉头,当他再看见那位船长阿加西的时候,更加反感地锁紧眉头。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最终还是答应雷蒙德同行,生存还是死亡,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上船时,科尼利厄斯的脚步沉重地仿佛承受了十倍的体重。
看着一行人上船,摄政王的背影单薄地仿佛随时能被一阵狂风吹走,夏埃尔皱了皱眉头,心想:难怪别人都说那些魔法师都是些疯子,果然没错,带上海盗去克里斯坦森,如果先皇还在世的话,不知道会作何评价。
牛皮靴踩在捷影号擦洗的光亮可鉴的甲板上,船身随着波浪微微晃动着,阿加西很快让这种熟悉晃动的韵律与自己合为一体,并从中获得了奇异的能量。他的眼睛发着亮光,双臂大力挥舞着,指挥着水手升起船帆。
根据之前的协议,航海中的各项事宜由阿加西全权负责,他是当仁不让的船长。阿加西任命野狼雷诺为船上的大副,小图克为二副,大图克为水手长。船上职位最高的人几乎全是海盗,约翰尼等人不得不忍受这些喜欢在胳肢窝里搓泥的家伙对自己颐指气使,对此他向摄政王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你对航海懂多少?约翰尼。”雷蒙德靠在船舱,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晃动,强制按捺住胃部的不适,声音轻柔问道。
约翰尼愣了下,如实道:“不多。”
“我也一样,几乎是一无所知。”雷蒙德遗憾道。
“我不明白,我们还有皇家海军……”
“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皇家海军不曾去过的所在,我必须找阿加西。而阿加西则必须找他信得过的人。况且,即使他信得过皇家海军,那些人也不见得愿意听他的指挥。”雷蒙德疲倦地捏了捏眉尖,“那样的话,别说去克里斯坦森,就是连公海也到不了。船开不了五海里,就得哗变。”
约翰尼默然无语。
“我知道委屈你们了,我发自内心的感谢你们。”雷蒙德继续道,“等我们从克里斯坦森回来,如果我们能回来的话,我保证我会对此作出补偿。在那之前,我恳请你们忍耐。”
“是我太鲁莽了,请陛下放心,不论在什么地方,我们都会坚守职责。”约翰尼歉然道。
“非常感谢,我忠诚的伙伴。”
看得出摄政王非常需要休息,约翰尼不敢再打搅他,推出去并替他掩上门。
门内,雷蒙德无力地躺下来,柔软的床垫无法将他的晕眩减轻一分一毫,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让他觉得自己失重地往下坠,一直、一直地往下坠着,没有尽头一般。
与他境地截然相反,正是晚餐时间,阿加西与他的海盗们在餐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烤沙丁鱼,面包冷汤,还有涂着蜂蜜的香草饼。
看见约翰尼走过的时候,阿加西叫住了他:“嘿!骑士先生,我想问一下,你们尊敬的陛下的用餐习惯是不是有与众不同之处,我听说他连午餐都没有吃。”
“他也是你的陛下。”约翰尼冷着声音先更正他的称呼,然后由于考虑到阿加西的问话至少还算是处于关心,所以还是回答道,“我想陛下有点晕船,他很不舒服。”
“晕船,噢!可怜的人,他应该喝一杯我调制的龙舌兰,我保证他在船上倒立着行走都不会晕眩。”阿加西手中还拿着一柄大银勺子,上面残留的汤汁随着他的连说带比划而四下飞溅,“你放心,我待会就去看望你们、哦,我们尊敬的陛下。他会好起来的,这只是时间问题。”
对于这位油嘴滑舌的海盗,约翰尼并未像雷蒙德一样对他付于信任,更不想与他多加交谈,冷漠地鞠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阿加西一番慷慨激扬的表态落了个空,遗憾地耸了耸肩,返过身来平和而满意地接受其他海盗们意料之中的嘲笑。
作为一个负责任并且称得上是和蔼可亲的船长,在用餐过后,阿加西果然去敲了雷蒙德的舱门,可惜的是,雷蒙德谁都不想见。他被舱门口的侍卫大卫毫不留情地遣开。
晚餐过后,厨师长循例要清点所剩食物,已便在日志上做好详细记录。在即将推开储藏室的门时,他听到某种奇怪的动静,疑虑地将手停住。
悉悉索索,是某种动物在咀嚼的声音。
根据厨师长丰富的经验,他从声音能判断出,里头不止一只,并且该物种体积绝对不小于一条狗,有犬牙,下颚发达。联想起前阵子在安提科城闹得纷纷扬扬的矮人风波,厨师长很快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他没有打算冲进去,而是悄悄把储藏室的门锁起,然后飞快地去将此事通报船长。
“储藏室?有矮人?”
阿加西的眉头皱起来,眯着眼睛判断厨师长圆滚滚的脸上惊慌的表情是否过于夸张。尽管他并不喜欢科尼利厄斯,但仍然不认为这个矮人会到储藏室偷吃食物,给矮人的晚餐配额并不因为他个子小而减量,完全与大人族的配额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矮人,但是从声音上判断,他们的个头绝不会小。”厨师长加重了语气来强调他的猜测,“他们有犬牙,并且下颚发达,我听见了他们咬碎骨头的声音。”
“也许是狗?”阿加西开始往储藏室的方向走,随口猜测,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条船上并没有被带上一条狗。
很快,他们来到了储藏室门口,此时里面静悄悄的,并没有异样的声音传出来。阿加西瞥了一眼厨师长。
“刚才确实有的,我发誓我没有听错。”厨师长急忙说道。
“放松点,伙计,”阿加西示意他打开门上的锁,语气轻松,“我们进去看看就什么都清楚了。你可以站在我后头,在我被矮人踩成馅饼之前你记得给其他人报信。”
门锁很快被打开,沉重的木门咯咯作响地被推开来,里面黑漆漆的。
阿加西接过厨师长手中的蜡烛,缓步走进去,目光四下梭巡着,地上显而易见的地方确实有零零星星的碎骨头。
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嘴角泛起笑意,然后举高蜡烛,又往前走了两步。
“嗨,你们是自己出来,还是让我进来?”
烛火的阴影处传来一阵骚动声,阿加西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一头蓬松的红头发忐忑不安出现在他眼界内……
仿佛看见什么极有趣的东西,阿加西笑得很开心,弯腰伸出一只手,牵出这位不请自来的小客人。
“你好,我的小公主!”他温柔道。
积积局促不安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诚实道:“我不是公主,您恐怕弄错了。”
“不,亲爱的,每个女孩都是公主,只是她们自己不知道罢了,这是个秘密!”阿加西轻柔地梳理几下积积的头发,目光往她身后望去,“哦,这里还有两位,你们是骑士吗?我尊敬的客人。”
罗伊和瑞恩彼此对望了一眼。
见罗伊似乎并不想开口,瑞恩大言不惭地回答道:“将来会是的。”
“这我相信。”阿加西笑着点点头,直起身来,始终牵着积积的手,“我想你们都饿了。梅森,给他们弄点吃的,送来餐室来。先来填饱你们的肚子,然后我想,你们应该会愿意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在这条船上。”
面前这个男人除了穿着怪异了一点,却始终非常温文尔雅,即使是罗伊也觉得他足够绅士。从他的目光中,他们也察觉不出任何一点恶意,所以三个孩子很顺从地跟着阿加西来到餐室。
梅森端上葡萄干面包还有草莓果酱,考虑到小孩子的口味,他额外搭配了巧克力酱。看到三个孩子心存顾忌,一时不敢动手,阿加西自己拿起面包,在上面涂满了巧克力酱,然后递给积积。
“我挺喜欢这个,你要不要试试?”他微笑着问积积。
积积接过来,没有忘记道谢,然后大大地咬了一口,巧克力的香浓味道在唇齿间萦绕。她紧接着又连着咬了好几口,腮帮子鼓鼓的,费劲地咀嚼着。
罗伊和瑞恩见状,也伸手拿了面包,大口大口吃起来。
阿加西替他们各自倒了一大杯水,遗憾道:“船上还有朗姆酒,可惜你们似乎还不到喝酒的年龄。”
三个孩子饿了大半日,现在据桌大吃大嚼,不过一会儿,便把小肚子都撑得鼓鼓的,再也吃不下去了。
见他们都吃饱喝足了,阿加西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现在,我尊敬的小客人们,你们谁愿意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在这条船上?”
“要是我们说实话,你能不赶我们下船吗?”瑞恩试探着问。
阿加西有点犯难地点了点额角:“事实上,要赶你们下船很有难度,船上现在恐怕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将你们送回去,除非你们觉得自己能够游回去。”
话音刚落,他没有意外地看见三个孩子彼此对视,目光中欣喜之色显而易见。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问,“能告诉我吗?我的小公主。”
对于如此尊贵的称呼被用在自己身上,积积很不能适应,双腮一片晕红,羞涩低声道:“我、我们也想去克里斯坦森,我想我们能帮上忙。”
“哦,原来你们是想来帮忙的,我真高兴。”阿加西顿了下,“不过,你们是想来帮谁呢?”
“雷。”积积回答。
罗伊替她补充完整:“我们的陛下。”
“那我猜,这事他恐怕还不知道吧?”
三个孩子都默不作声。
“我得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相信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阿加西笑嘻嘻地起身。
罗伊和瑞恩对视一眼,摄政王会不会跳起来他们不能肯定,但至少他们很清楚的知道,陛下绝对不会为他们的突然出现而感到高兴。
“如果他想把我们赶下船,怎么办?”罗伊忧心忡忡地问。
阿加西轻松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可他是陛下,难道你可以不听命于他吗?”
“亲爱的,我们现在在船上。在船上,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那就是船长!”阿加西加重语气,晃动着手指,“而我,就是你们的船长!”
他,是船长!
在三个孩子瞪得圆滚滚的眼睛里,阿加西的形象骤然间高大魁梧起来。
“现在我正式宣布,你们是我招募的水手!”
让三个孩子跟着自己身后,阿加西迈着富有弹性的脚步来到雷蒙德的舱门前,大卫刚想开口制止他们,陡然看见了他身后的孩子们,大大地吃了一惊。
“积积!罗伊!瑞恩!我的老天!你们……你们怎么会这里?”大卫半蹲下身子仔细端详他们,确定他们确实是自己认得的那几个孩子。
“他们是自告奋勇来效忠陛下的。”
阿加西以海盗特有的快活劲儿地替他们解释,尽管在大卫眼中更像是幸灾乐祸。
大卫烦恼地拨弄了下积积的红头发,然后站起身来,即使他很不愿意打扰摄政王,但此事不得不向陛下禀报。
门才刚被打开了一条缝,积积就忍不住循着缝隙中透出来的光线,试探地唤了一声:“雷,你在吗?”
雷蒙德昏沉沉地将自己深埋在羽毛枕中,一些深埋在记忆深处仿佛已经被遗忘很久的片段杂乱无章地掠过他的脑海:魔药室里被打翻的药水;母亲临时前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缓缓地和米拉贝尔重合在一起;费尔班克家中那棵枯萎的巨紫卷叶树……
然后突然有个声音钻进来,小小的,软乎乎的,让人无法设防。
——“雷,你在吗?”
他撑起身体,本能地低声应道:“是的,我在这里。”
然后,很快,一个小小的身体朝他奔过来,蓬松的头发蹭过他的下巴,她的手紧张地摩挲他的脸颊,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不安:“雷,你怎么了?你病了吗?”
“别担心,宝贝,他只是在晕船。”
跟在后头进来的阿加西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积积与雷蒙德关系如此亲近,很显然,从雷蒙德的性格来看,这事并不容易。
“晕船?”积积没听说过这种病,眼中只看见在烛光下雷蒙德青白的嘴唇,“他不会死吧?”
“绝对不会,我保证!”阿加西信誓旦旦,“只要他肯喝一口我调制的龙舌兰,我可以担保他现在就能下床来。”
说话间,雷蒙德已经强忍着晕眩起身,积积小心翼翼且徒劳无益地扶着他。
他低头看着积积,叹了口气,这孩子总是有本领出现在各种他想象不到的地方。他甚至没有气力去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积积,你不能留在这里。”他低声说了第一句话。
积积飞快转向阿加西,求助地望着他。
“嘿,这孩子是想来帮忙的,别让她伤心。”阿加西道,“再说,我已经答应将他们招募为水手,他们可以留在船上。”
雷蒙德缓慢地摇头:“不行,太危险,他们还是孩子,不能去。”
“永远别低估孩子的能力。”阿加西凑近他,端详了一下,摇头叹道,“我没料到你晕船这么严重,稍等片刻,我现在就去调一杯给你。”
雷蒙德还没来得及拒绝,阿加西就已经出了舱门,他把目光落在后面两个孩子身上,当认出他们是勃斯库家的那对双胞胎时,他低低呻吟了一声:“……莱斯特准得发疯。”
在旁的大卫深有同感。
阿加西一阵风般地卷了回来,手上端着一杯颜色不明的酒。
“来,喝了它,你很快就会回到人间。”他把酒杯直接凑到雷蒙德唇边,大卫想要阻止,被这个海盗头子用手指抵住胸膛,“我以船长的身份保证。”
“什么东西?”
雷蒙德向来没有喝来历不明之物的习惯。
“龙舌兰,我特制的。”阿加西鼓励他,“喝喝喝……”
积积在他们没有留意的时候,偷偷抿了一小口:“是甜的!不苦。”
“积积!”
“积积!”
雷蒙德和阿加西异口同声喝止住她。
“积积,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能随便喝东西。”雷蒙德无奈地望着她,为了防止这孩子再做出什么傻事,他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阿加西看积积的表情似笑非笑,然后摸摸她的脑袋,什么都没再说。
在诺特加斯,恐怕找不出比雷蒙德更加精通调制魔药的魔法师,但眼下,他不得不承认,阿加西调配这杯龙舌兰的技巧恐怕要超出他。
微甜的酒汁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并不像魔药那样有灼烧感,大概是由于加了薄荷叶的缘故,清清凉凉的。这股凉意很快渗入血液之中,然后顺着血液的涌动,向四肢百骸扩张,很快,连指尖都能感觉到这份凉意。
这绝对不会是一杯单纯的龙舌兰,里面的成分甚至也已经超出了魔药的范畴,他猜想里面蕴藏着魔法咒语的力量,雷蒙德诧异地抬眼望向阿加西。
阿加西仍旧是笑嘻嘻的老样子:“龙舌兰的味道如何?”
“超出我的想象。”
雷蒙德如实道,在不知不觉之中,晕眩已经消退了一部分,他的声音也趋于平稳。
“瞧,我早就说过,他不会死,对不对?”
阿加西搂着积积安慰她。
积积用力点点头。
“好了,我的小公主,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建议,你和你的骑士们先去甲板上熟悉一下,明天早晨你们可能就要收到擦洗甲板的任务。”他附在积积耳朵旁边,用船舱内所有人都能听见的耳语说,“别担心,他会让你们留下来的。我是船长!”
闻言,大卫翻了个白眼。而孩子们却已经对此深信不疑。
雷蒙德很清楚阿加西是想与自己单独交谈,朝大卫点了点头,示意他带孩子们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开始航程
等积积最后一个恋恋不舍地从船舱退出去,阿加西关上门,旋身看向雷蒙德,衣袍下摆很潇洒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来。
“他们还是孩子。”雷蒙德波澜不惊地重申。
“这是上天的安排。”
“这不能成为理由。”
阿加西摇头道:“你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还记得吗?你曾经问过我有几成把握?”
“对,你说有五成。”
“现在不一样了。”阿加西眉毛一挑,“这些孩子们来到了这里。嘿!你真是个走运的家伙!”
“我不明白。”雷蒙德还是弄不懂阿加西到底想说什么。
“好吧,简单的说,就是,我现在有了九成的把握。”阿加西狡黠地顿了一下,“你要知道,海盗从来不会对事情有十成把握。九成就是顶点!”
“你的意思是,这些孩子们能帮上忙?”雷蒙德回想着,确信在积积和莱斯特家那对双胞胎身上他并不曾看见什么非凡的航海技能,“你想要他们做什么?我需要他们是安全的。”
“安全是相对的。如果这条船是安全的,那么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单独去冒险。”阿加西晃动手指加重语气,“总而言之,我需要他们,非常需要!还有,别忘了,我是船长!”
雷蒙德静静望着他,这个海盗很狡猾,到现在也没说出他真正需要那些孩子们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不能伤害他们,也不能让他们做超出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事实上,他也很清楚,并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将孩子们送回去。
“当然!”
阿加西回答地很干脆。谈判成功,他快活地踏着步子走向舱门,拉开舱门时,他骤然回头,朝雷蒙德笑道:“别轻易评估一个孩子的能力,他们会让你吃惊的!”
话一说完,他便关上舱门离开。
雷蒙德一个人坐着,目光瞥到旁边的酒杯,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问关于这杯酒的事情。
一个会用魔法咒语的海盗,他究竟是什么人?
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海上的早晨是十分令人着迷的。
晨曦给云朵镀上一层金边,那些云朵都在低空漂浮着,仿佛时不时就会从船帆旁蹭过。几只海鸟停歇在桅杆上,小小的眼珠子紧盯着甲板,如果有人掉下一点面包屑,它们就会像旋风一样俯冲下来。
大概是那杯“龙舌兰”的效验,雷蒙德一夜都睡得非常安稳,清晨听见海鸟的叫声时他睁开双目,发现昨日将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晕眩已经完全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船身仍然随着波涛晃动着,但这晃动并不令人厌恶,更像是一个好玩的游戏。
他披上外袍,走出舱门,这还是他自上船之后第一次走出舱门,扶在栏杆上,海风温柔地吹拂着,凉爽宜人。低头扫视过去,下面的甲板上,阿加西正侧身靠在船舷上,手持黄铜单筒望远镜,了望着远方。至于他究竟在看什么,那就无人知晓了。
一头蓬松的红头发蹦蹦跳跳地跑到甲板上。
“你在看什么?”积积好奇地问阿加西,“前方会有水怪吗?”
阿加西放下望远镜,歪头看着积积,这孩子鼻尖上的雀斑都能让人快活起来。他俯下身去,对她笑道:“早上好,我的小公主!”
“早上好!……”积积显然也想找出一个合适他的词,费劲地思索了一会儿,才高兴道,“……我的船长!”
阿加西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伸手将积积抱起来,掂了掂她的分量,笑道:“你现在是可比以前重多了?”
“以前?你见过我?”积积惊讶道。
阿加西不回答,将她放下来,歪头问她:“喜不喜欢航行?在海上觉得快活吗?”
积积连连点头,她周遭的一切不仅让她觉得新鲜有趣,而这种新鲜感又与她之前初到慕彻鲁斯的时候不一样。在慕彻鲁斯,她是拘谨的、小心的、谨慎的;而在这里,这条船上,她则感到无拘无束,有股自由冒险的劲头儿在体内萌芽,好像做什么都不会有人侧目,就像回到遗忘森林里。
即使她没有说话,从她眼睛里也能看到两股生机勃勃的小火苗。阿加西似乎想起往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的父亲第一次来到大海上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和你一模一样。”
“我的父亲?你认得他?”积积惊奇道。
“是的。”阿加西笑道,“他有着和你一样的红头发,可你的更漂亮,颜色更加鲜亮,就像夏季里的红葵兰。”
“你是他的好朋友?”
阿加西点头:“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那……”积积激动地脸都红了,“……他跟你提过我吗?”
“当然,你快要降生的时候,他逼着我从到各个港口给你买各种各样婴孩用的物件,婴儿床、包毯、奶瓶……都要最好的。”阿加西回想着,笑意情不自禁地在唇角浮现,“你是在下大雪的时候降生的,生下来的时候红通通的,皱巴巴的,只有老鼠那么点大。”
积积害羞地笑了:“所以母亲给我取名叫积积。”
“你五岁的时候,我带着你去森林里打猎,教你用弓箭。知道吗,你是个天才,学得快极了,连你父亲都感到吃惊。”
积积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着,可记忆深处始终被一团迷雾包裹着。她不禁有些懊恼:“对不起,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没关系,宝贝!我们的一生太漫长了,要经历的太多,没必要去记住所有的事情。”
阿加西蹲下来,亲密地搂了搂她,带着她伏在船舷上看在海水里头生活的鱼。
“看见没有,那些成群结队的鱼。你知道吗?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种,它从这里游过去,转个身,当它再游回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忘了它曾经见过这条船。所以这个世界对于它来说,总是很新奇。你瞧,这不是什么坏事,对不对?”
“不,我不想当一条鱼。”积积坚决地摇头,“我希望自己能记得所有的事,所有的人,一个也不能少。”
阿加西怔了一下,继而搂紧她。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有一天,你会如愿的。”他轻声道。
与他靠这么近时,积积闻到他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不同于海水或是海风中夹杂的腥味,而是像森林中草木所散发出来的清淡芳香,熟悉而令人怀念,她用力闻了闻,继而更深地把头埋到他怀中。
松软的红发磨蹭着阿加西的下巴,弄得他直痒痒,仰头咯咯大笑起来。仰头时看见上面栏杆旁的雷蒙德,看得出他已经完全摆脱晕船的困扰,阿加西笑着挥了下手,看来自己那杯龙舌兰的功效不错。
身材魁梧健硕的野狼雷诺走过来,一手拎着罗伊,一手拎着瑞恩,就像提溜着两只野兔子。任凭两个男孩拳打脚踢,落在他身上就跟挠痒痒差不多。
“船长,这两个什么玩意儿?”雷诺粗声粗气地问阿加西,赫然看见船长怀里还有一个,皱眉头道,“这群小兔崽子是什么时候上船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阿加西松开积积,看着罗伊和瑞恩的窘迫境地,笑道:“我也是刚知道不久。”
也不管他们会不会疼,将两个男孩往甲板上一扔,野狼雷诺不满地看着阿加西:“这里可不是保育园!”
“我知道我知道。”
等雷诺看清楚积积是个女孩的时候,他瞪圆了眼睛,朝阿加西怒吼道:“她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上船!她会给我们召来不祥的。这次航行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现在竟然还有女人在船上,我们死定了!”
积积被他可怖的吼声骇住,本能地躲到阿加西后面。
阿加西一派轻松地安抚着雷诺:“放松点,野狼,你知道吗?你过于紧张了,这次航行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怕……”
“我们现在就得把她丢下船,兴许还来得及。”雷诺往前跨了一步。
积积紧紧揪住阿加西的衣袍。
“嘿!!”阿加西提高音量,目光中再无平日里的顽笑之意,“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就把你丢下去!雷诺!我不是在说笑。”
雷诺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积积的红头发,实在看不出这孩子与阿加西有何相似之处:“她是你的私生女?你什么时候生了个这么大的孩子?”
阿加西翻了个白眼:“她不是我的孩子,不过这不重要,你记住一件事,如果这条船上有某样东西能称得上是幸运之光的话,那么非这孩子莫属。明白了吗?”
“明白了……”雷诺阴沉地望着他,“我明白你又想糊弄我。上回在兔尾巴,你说英格那个小妞是我的幸运之光,结果她害我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所有的!”
阿加西显然也想起了这件事情,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噢,是的,那一次,你的记性真不错。那次是我信口胡说的,但这次,我保证……”
“你的保证一文不值。”雷诺毫不留情地打击他。
“哦,好吧好吧,这次是最后一次,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好吗?”阿加西嬉皮笑脸,“看上我是船长的份上。”
雷诺哼了一声,总算没再说话,转身砰砰地往回走。
阿加西长吐出口气,积积悄悄探出脑袋来,罗伊与瑞恩对视一眼,这时候才敢去揉被雷诺抓疼的脖颈。
“你们三个小兔崽子,早餐之后马上去清洗甲板!”雷诺突然回头,朝孩子们吼道,“要是我发现甲板上有一根头发,尤其是红头发,你们就不必吃午餐,听清楚了吗?”
孩子们噤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