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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记备用网站无广告
    在家里,反正姨父姨母不在家,我们闹一个通宵来庆祝。

    这提议得到我的全力支持,大家开始轰轰烈烈准备。

    去秦漠家通知他晚上过来捧场的时候,他从一本侦探小说里抬起头来,摘掉眼镜看我:“我还打算晚上 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沉思了两秒钟戴上眼镜,“那等派对结束之后吧,结束之后再带你去。”我为难看他:“今天晚上不行,今天晚.上我已经打算好了要大醉一场的,我们买了白酒红酒黄酒啤酒各种各样的酒,我肯定是要喝醉的。”

    他脸上出现茫然神色,愣了半天,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我连忙解释:“我不是想要学坏,绝对不是。因为表姐说人生总要醉一场的,与其以后被别人灌醉发生点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不如在安全的情况下先试出自己的酒量,心里有个底线就不容易喝醉了,也是为了以后参加社交活动的安全着想。好歹我也十八岁了。,” 我说到十八这个数字时,特地偷偷漂他一眼看他的反应。他微微偏着头,想了一会儿,食指叩着沙发扶手,道:“好吧 ‘ } , 但事先要把解酒的蜂蜜水准备好。”

    这天晚上,我真的喝得大醉。但并没有人事不省,只是头晕,眼前的一切都被笼笼上一层梦幻色彩,轻飘飘的,像走在云端,心情很开朗,也很安宁。窗外一直下雨,浙浙沥沥,海面黝黑沉静,天气仍一是严冬一般的寒冷。这派对终于还是没能闹够通宵,朋友们相互搀扶着踉跄离开,表姐和她男朋友也回客房休息。回房之前她疑惑间我:“洛洛,我刚放这儿的两个装红洒的杯子你看到没?”我摇头说没着到。她表情凝重,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重复:“你真没看到?”我说:“的确没看到。”实际上我不仅看到还把它喝掉,并没有两杯全喝,其中一杯给了秦漠。但她问我那时候,我确实没想起来。

    客厅里很快安静,窗帘被拉开,夜色沉沉,透过玻璃窗挤进来。奏漠撑着失,硕长身姿陷进我们家的大沙发里,微微皱着眉,像是沉思又像是克制 。我摇摇晃晃指挥他,让他去把dvd打开,我要看电影。

    那是是一部美国文艺片,天空有鸭绒~般的浮云,地上是大片茂盛的葡萄园。客厅里只有电视屏幕泛出蓝盖盈的光。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接吻。就像电影一样迷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做梦,好比终于把商店柜台里想了已久的洋娃娃装进口袋。他黑色的头发擦过我的脸颊,我什么都看不清。当他终于进入我的身体,那疼痛真实,满足和疼痛一样真实,我抱住他的脊背,想这梦要慢点结束。我喜欢他喜欢得这样。

    半夜我就醒过来,脑袋里一片检糊,看见客厅里一盏落地灯亮着,发出微弱白光。秦漠赤着脚,衣着整齐地坐在地毯上抽烟。我咳了一声,大脑还没转过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握着烟头的手指一颤,烟灰掉在地毯上。

    我说:“哥哥…… ”

    他将烟头掐灭,过来掖好我的被角。

    他表情严肃,声音嘶哑:“洛洛,是我的错,你还这么小。”他将头埋入手中,我第一次看到他懊悔的模样, 简直都不像他,很久,他抬起头来,苦笑了一下:“你肯定恨死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终干想起来都发生了什么,在大脑从死机中重启运作之前,我听到自己说:“我们在一起吧。”

    他答应了。

    我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他答应了,他居然答应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真是要高兴到天上。

    程嘉木想破头也想不通为什么秦漠突然和我在一起,带着我玩儿,还把我介绍给他圈子里的每一位朋友,说我是他女朋友。他的朋友们会开玩笑:“秦漠你可真狠,人家还只是个小姑娘。”说完秦漠又来说我:“小妹妹你是怎么被这个人骗到手的,你实在没有挑男朋友的眼光啊。”秦漠凉飕飕地笑:“你们就见不得我找一个漂亮女朋友是吧,不过我们俩情深似海,你们谁也别想挑拨我们。说完看我,“对吧洛洛。”我就重重点头:“嗯。

    其实我都想不通秦漠为什么这样,但渐渐觉得也许他本来就有点喜欢我。他对我那么周到温柔,除了他也喜欢我以外我基本上找不出什么其他理由。当然,我本来也很抗拒寻找其他理由。我给自已太多心理暗示,很快就以为秦漠他是真的喜欢我。这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一开始我就认清现实,后来听到他那些话就不会那么难过。我本来只想要一点点,等到得到了那一点点,又贪心地想要更多。最可悲的还不是想要更多却得不到,是连那一点点其实都不曾得到过过

    掰着指头细算,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三月初,花红柳绿,天空湛蓝。

    爸爸妈妈吵架,无意中说出我是孤儿院里领养的,不是他们亲生的。

    我震惊得不能接受,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秦漠。

    我跌跌撞撞跑到他房间门口,门虚掩着,我要推门进去,屋子里传来顾阿姨的声音,他正和他妈妈说话。

    顾阿姨说:“你想带洛洛回美国?她还这么小,她明年还要参加高考。”

    他说:“她可以不在国内念大学,她喜欢画画,她可以在美国学。”

    顾阿姨说:“我知道你喜欢洛洛,我也喜欢她,但她父母不会同意你这样做,你凭什么让她离开父亲母亲跟着你至小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呢?”

    他说:“你不是说过,那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吗?”

    我屏住了呼吸,没有听到顾阿姨的声音,只听秦漠轻声道:“她早晚会知道这件事,如果那时候我不在她身边…… 我很担心她。我会和黎阿姨他们好好商量,让洛洛出国念书,我会好好照顾她。”我听着他这些话,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那些惊恐无措变魔术一样,瞬间就不复存在,只觉得浑身上下突然充满勇气,什么艰难的事都可以面对。

    我就要伸手推开门,就要立刻冲过去抱住他。

    然后他说:“我得对她负责,这个小姑娘,我对不起她。”我呆在原地。

    在他们这场对话结束之前,我迅速逃离了现场,逃到大门口时还摔了一跤,膝盖处破了个洞,却没有感到疼痛。

    我绞尽脑汁想秦漠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想到各种可能,又挨个儿去找证据将其否定。我不能相信他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他要负责,他是国外回来的,国外不都把这个看得很开吗?

    我给自己打气: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他怎么可能不弃欢我,我和他天天在一起,就算刚开始不喜欢,日久生情都该生出几分喜欢。但终于还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他确实没说过喜欢我,他和我在一起,从来没有过分亲热动作,顶多就是揉揉头发捏捏脸颊,再了不起就牵牵手,牵手都要我去要求。我说我们在一起吧,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高兴的神色,只是在微弱的灯光下点点头:“好吧。”他说。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家不是熟悉的家,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我仔细考虑了两天,动用了自己的所有脑细胞,在第三天向秦漠提出了分手。他正在画图,笔就掉到地上,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我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你比我大这么多,你的好多想法我都弄不明白,我觉得我们有代沟,相处起来挺困难的。”

    他弯腰捡画笔,半晌,道:“洛洛,你不是小孩子了,作决定之前要慎重思考,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 ”

    我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还介意我生日那天晚上的事儿?你不用介意,我都不介意了,不要让这件事成为我们的束缚,对谁都不好,我们都把它忘了吧。”

    他看着画笔,嘴角带着笑,眼睛却没半点笑意:“你把它看得很轻,我却把它看得很重。”

    我说:“是啊,你一向有责任感,责任意识很强。”

    他没有说话。

    我看着天花板:“可我们真不合适啊。”又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也不喜欢你啊。”

    风把玻璃窗吹得哗啦哗啦响,他转身去关窗户,淡淡i道:“你真是个心狠的小姑娘。”

    那天晚上,天上有明亮星光,我坐在阳台上看月亮,想起一个童话,说塞浦路斯的大海里住着金色的海妖,爱好将自己喜欢的少年掳到海中,可人类不能生活在海底,这些少年全在她身边死去,少年们直至死去的前一刻都痛恨海妖。我想我不能让秦漠淹死在我身边,关键是我自己不能被自己的喜欢淹死了。潮湿的海风中,似乎能看到海面上粼粼的波光。我分析自己的心路历程,安慰自己,洛洛,你做得很对,你是个有骨气的好姑娘。

    程嘉木在楼底下打电话给我,嗓子都在哆嗦:“蛋挞你不会是想跳楼吧?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打打游戏就好了,你看我那时候被你甩,我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我说:“那是你神经比较大,可关键那时候你是被我甩吗?我们难道不是协商分的手?”

    半个月后,秦漠回了美国。

    我借口要去同学家补习数学,没到机场送行。

    估摸飞机起飞的时刻,看了一眼蔚蓝天空,偶像剧里这时候会应景地出现一架波音747 直冲上天,但三月的s 城上空,只有一群忙着求偶交配的鸽子飞过。

    我收到他的最后一封e 一moil ,短短四个字:“再见,洛洛。”

    谁会想到再见就是八年。谁会想到他会死在西非的内战。谁会想到我会把颜朗生下来。

    秦漠的死讯在四月底传来,妈妈向我们转达这个不幸的消息,说顾阿姨已经在医院里昏迷了四天。秦漠是她唯一的儿子,那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却去得这样早。要不是他过去西非帮他父亲跟项目,也不会这样,顾阿姨在医院醒过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要和秦漠的父亲离婚。我第一个反应是去翻日历,看今天是不是愚人节,翻完日历之后都来不及有第二个反应,立刻跑去厕所大吐一顿,吐得昏天黑地,东西全吐没了,就剩胃酸一阵一阵上涌。我想怎么就是止不住啊,急得眼泪都流出来。妈妈担心道:“不是吃错东西了吧?”我一边忙着呕吐,一边对她摆.手。

    我想,怎么会是真的,不可能嘛。

    但就像一句广告语所说,一切皆有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终于接受秦漠死在西非的事实,只是没预料事实让人这样痛。按照程嘉木的话来说,我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哪里就懂褂爱了,哪里就爱得深刻了。只是秦漠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从来就不只是有恋爱关系的男朋友。他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哥哥。失去他,相当十失去一个前男友,一个老师,再加一个哥哥,包含三份悲伤,每一份悲伤都真真切切,让人动容。这些悲伤加在一起,足有摧毁人心的力量,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可再也不能重新来过。

    此后,事情的发生就像一则老掉牙的传奇,遵循了诸多文学规律,荒谬而不可收拾。

    五月初,我呕吐不止,终于引起妈妈的重视,请了医生来家里做检查,我和爸妈同时知道颜朗的存在。爸妈思想开明,这方却有不可动摇的原则,一直对一直对我要求严格。我第一次看到妈妈那样生气的模样,手都在发抖,那一耳光煽下来,打得我满脸鼻血,她说:“你今年才多大,我没有养过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我死死捂住脸,压抑多时的情绪猛然爆发,手上是大把的眼泪大把血,我说:“我本来就不是你们的女儿,我是你们从孤儿院里捡回来的,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不是你们亲生的,你们打死我也不会心疼的。”妈妈抬起的手放了下去,眼睛里有惶然的震惊神色,却死死抿着唇,什么也没有说。当天夜里,我离家出走。汽车上被人偷了随身带的包,只有贴身的两百块钱,但我没有回头,用这两百块钱买了一张南下的火车票。

    海边的s 城,我在那里长大成丨人,那里有蓝的大海白的浮云,漫长夏天里阳光清澈透明,窗台上种着野菊花,我的美好回忆,我把它们都丢弃了。

    我带着颜朗,糊里糊涂度过这八年,命运耍着我玩,让我再次碰到秦漠,又让我再次把他弄丢了。那首歌唱得太好,一开始我只相信伟大的是感情,最后无力地看清强悍的是命运。

    但又能怎么办呢?

    我应该早一点想起,或是永不想起。此时此刻,我想起这一切,明白那个人是我此生所爱,可他终于守不下去,爱上别的好姑娘,要结婚了。我知道不是所有的好事都会等着我,一直一直等着,我并不是故意,我只是太晚想起,可这一段人生,它并不原谅我。我和秦漠终究成为两个世界的人,八年前的错过让一生都错过。他一定早就认出我,我们当年那一段结局太糟糕,他在尽力弥补,八年前也许只是责任,八年后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我终于得到我想要的,却并不知道那就是我一直以来,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渴望了这么多年一直想要的。是我把事情搞砸。

    我要把他抢回来吗?

    我对他说了那么绝情的话,我还能把他抢回来吗?

    我连买机票的钱都没有。

    可我终于还是不能就这样向命运认输。

    出院的第二天,我给秦漠发了e-mail。

    写了一天一夜的一长信。

    七千字被删到七百字,再删到三十二个字。我说:“我想起来了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那些让你伤心的难听话,全是我撒谎。”我的悔恨,他看了就会懂得。

    我神思恍惚地等待他的回信,每天都要刷二两百遍邮箱。总是第一时间收到各种匪夷所思的网站发来的垃圾邮件,却没有等到他的回信。只言片语都没有。

    八卦杂志上传来最新消息,说秦漠那女画家的未婚妻怀孕了,为了不影响穿婚纱的效果,双方家庭决定下个月就在威尼斯举行婚礼,什么什么的。

    颜朗看到这本杂志,惊讶地问我:“这个人是干爹?”

    我说:“啊,是他。”

    他说:“他要和这个女的结婚吗?”

    我敷衍他:“大概吧。”

    他偏头想了想,又看看我:“我觉得这个女的没你长得好看。”我笑道:“谢谢你啊。”

    他半天没说话,很久,抬眼看我时,眼眶红了一半,轻声间找:“以后干爹还会找我吃饭吗?”想了半天,又取下脖子上的玉坠子给我看,“这个我一直戴着,你说他和别人结婚了,不会就我们忘了吧。“

    我鼻子一酸,却忍住没有表现出来,揉他的头发安慰他:“不会吧,这玉坠子不是他们家传家之宝吗,等他再有了小孩,肯定还要再找你把它要回去。”

    他把玉坠子塞进t 恤领子里嘟嘴道:“他要我也不会给他,都送给我了,就是我的嘛。”

    我开始想,是不是等周越越的婚礼结束之后,就开始着手去找我爸妈。程嘉木说他们移了民,‘不知道去公安局那边备个案有没有用处。我不会离开外婆和监狱里的养母,但有些事情总要去做。

    周越越的婚礼定在月底,算命的说是个黄道吉日。

    这万众瞩日的一天,天气空前绝后闷热,蝉声零落,街道两旁每一片树叶都纹丝不动。

    何大少一家笃信菜督,婚礼必须在教堂举行。周越越怀孕三个月,肚子微微隆起,死活不肯穿婚纱,何大少逼不得已只好给她买了条不收腰的白色布裙子。只可惜穿上一点都不像要结婚,倒像cctv儿童频道的少儿节目主持人。我站在她身边,穿着粉色纱裙子,不认识的人走过来,辨认半夭才辨得出我是伴娘她才是新娘。

    婚礼严肃又烦琐,我料想周越越绝无可能将其顺利完成,考虑了最可能不顺利的几个地方,和伴郎仔细商最,做好准备随时救场。战战兢兢走完红地毯,果然在神甫面前站位时她就站错。这件事原本可以很简单,大家换个位置就和谐了,但周越越犟脾气临时发作,坚持不承认错误,一心认为众人皆醉她独醒,她是对的,我们全是错的。何大少去拉她,还被她鄙视地拍掉手。新娘把位置站错,且拒不悔改,熟悉周越越的性格,我觉得此时最好还是将错就错,但新郎伴郎并不这样认为,一心想将其正回来,一时间台上乱成一片,神甫捧着圣经目瞪口呆,估计从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如何收场。

    我想想还是打算从何大少下手,这时候和周越越对着干没道理,手正伸出去搭住何大少的肩,突然被人一把握住。

    那力道凶猛,带着我的手臂将我使劲往后拽,七厘米的高跟鞋本就穿得不稳,我脚一拐,跌进某个怀抱。

    我抬头看他。

    阳光穿透教堂的彩色玻璃照进来,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睫毛依然很长,眼睛依然明亮。

    这个人。

    他说:“洛洛,我看到你的信,我赶来了。”

    我说:“你要结婚了。”

    他说:“取消了。”

    我说:“你未婚妻怀孕了。”

    他说:“那不是我的。”

    他抬起我的手贴在唇边,眼里含着笑意:“洛洛,你说你爱我。”眼泪终于啪嗒掉下来。

    我紧紧抱住他。

    我说:“我把他生下来了,我们的颜朗,我把他养得这么大。”他更紧地将我搂住。

    我说:“哥哥,我们错过了八年。”

    ( end )

    番外 叹息瓶

    阔别八年,回到c市的第一个夜晚,秦漠梦到洛丽塔。

    小姑娘穿着红色的长裙子,头发高高挽起来,眉眼里神采飞扬,站在白色的窗纱后面朝他盈盈地笑。

    他知道那是梦,记得记忆里珍藏的这个小姑娘已经死去很久,可她笑得那么好看,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海风猛地扑过来,弄乱他的头发,她咯咯的笑声响在拍岸的海浪里,被海水卷着一层一层远远铺开,他握住飘摇的窗纱猛地一拉,她的身影刹那消失,银铃般的笑声荡在潮湿的空气里,戛然而止。他的手指碰到紧闭的窗户,看到玻璃后面有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一路绵延到天的尽头。啪啪的海浪里,似乎听到她在耳边轻轻唱:“想你的时候,忍不住有一声叹息……只是叹息……只是叹息……”

    秦漠猛地惊醒。房间里弥漫了漆黑夜色,他将床灯打开,点起一支烟,火星明灭间,往事扑面而来。洛丽塔,和纳博科夫小说的女主角同一个名字,他想起她曾经因为这个名字分外苦恼,吵着闹着要在有生之年将它改掉,给出的理由是她预感将因为这个名字受到诅咒,长大后嫁给一个大叔或者老头子,还有可能英年早逝。他听到这样义愤填膺的发言觉得好笑,没想到不满一年就每一条都成了真,他爱上她,而她死在刚刚成年的十八岁。

    秦漠第一次见到洛丽塔,是在二十三岁那年夏天,硕士最后一年,他休学陪母亲回国疗养。滨海的s城,初夏有难以描摹的美好晨光,他难得起一个大早,翻完报纸后提起画架去小区附近的海滩画日出。不远处棕榈茁壮,整个海滩铺满柔软白沙,踩在脚下犹带暖热湿意。他找好角度支好画架,看到前方有个小姑娘蹲在地上用水和沙子堆城堡,太阳慢悠悠晃上地平线,海的尽头,天地流金璀璨。

    一开始,他其实没怎么注意这个玩儿沙的小姑娘。可三四个小时过去了,他已收好画架,目光一瞟,才发现她仍蹲在原来那个地方,背伏得低低的,连姿势都没做改动。他不急着走,将画架留在沙滩上,缓步过去看她到底在堆什么。他在旁边看了半个小时,小姑娘物我两忘,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一直皱着眉头研究沙子和水该以什么比例拌和才能将城堡顺利堆起来。他做事是公认了的专注,可也没专注到她这个程度,不仅专注,还执着,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就他在旁边看着这半小时已经连续失败了四回,不知道此前一共失败了多少回。远远地有人过来,他转回去拾起画架回家,回头看到小姑娘被一个男孩子拉起来,这才发现她的个子其实挺高挑,不像看上去那样小。

    吃过午饭,他陪母亲散步,又看到那个小姑娘,仍然蹲在上午的地方,旁边一把沙铲一只小水桶,头上还多了一顶小草帽。他笑出声来。母亲问他笑什么。他摇头:“没什么。”走出很远,才一本正经道:“看到新时期愚公堆山了。”

    没两天,一个晚上,母亲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跟我一起去孤儿院的事?”他正专心看一本侦探小说,抬头漫不经心嗯道:“什么?”

    母亲笑道:“不记得了?你那时候七岁吧,你洛叔叔和黎阿姨想领养一个小孩,我带着你陪他们一起去孤儿院,你一眼就看中一个趴在摇篮边吮手指头的小女娃,跑过去对人家又亲又摸抱住死都不肯放手……”

    他讶道:“真的?这么酷的事儿我怎么半点印象都没了?”讶完了继续看书:“那你怎么不把她领回来给我当媳妇儿?”

    母亲叹道:“都怪你黎阿姨下手太早。”叹完含笑道:“不过没关系,明天你媳妇儿就来咱们家看你了。”

    他不置可否笑了一声,继续埋头看书。

    第二天,母亲口中的小女娃如约而至,跟在她妈妈身后。他从起居室的窗户不经意看见,没想到小女娃会是几天前沙滩上偶遇的愚公。

    卞之琳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愚公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仔细端详他们家的老座钟,表情虔诚严肃,就像几天前她蹲在沙地上认真研究水和沙子的比重。他站在楼梯上打量这个小姑娘,发现她有弯弯的眉,大眼睛,双眼皮儿,挺直的鼻梁,嘴唇红润,长得很漂亮。可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似乎对他充满敌意。母亲叫他的英文名stephen,她垂着眼皮力图表达出鄙视之意:“我知道斯蒂芬·霍金,斯蒂芬·李,斯蒂芬·斯皮尔伯格还有斯蒂芬·杰克逊,你是哪个斯蒂芬?”母亲在一旁笑话他:“stephen,是不是觉得这个说话风格很熟悉,洛洛多像小时候的你啊。”他低低地笑:“我小时候说话可不会带这么重的鼻音。”一句话就把她惹炸毛。她炸毛的模样很有趣,哄她的过程更有趣。母亲对黎阿姨说:“你这个女儿可真是个宝。”他半靠在沙发上看着她通红的脸,想,可不是个宝。

    小姑娘要考s美院,让他帮着辅导画画,但她是这样难缠的一个小孩,初时还对他保有敌意。他接下这个活儿后立刻给即将成为儿童心理咨询师的朋友打电话:“你知道小孩子该怎么哄?”朋友提出专业意见:“儿童需要激励,激励是孩子健康成长的动力,也是保证。他们做得不错,你就要给他们奖励,比如一朵小红花,一颗巧克力糖,你要让他们感觉自己被肯定了。”提完意见后朋友在大洋彼岸哈哈笑:“听说你们学校一半学生都在猜测,他们才华横溢的学生会长休学后去干什么了,有说你接手家族事业了,有说你去南极探险了,还有更离谱的说你去非洲跟着土著打猎了,怎么能想到事实是你这家伙跑到中国教幼童画画去了,对了,你教的那个幼童多大了?要是超过十二岁我这一套估计就不太行得通。”他想想她炸毛的模样,想想她收了他的礼物逼不得已通红着脸叫他哥哥,含糊道:“差不多吧,你说的这一套估计行得通。”第二天,他开车去商店买了一大包巧克力。其实回家的时候他也想过,是不是把小姑娘的心理年龄定位得太低了。然而不幸的是,经过数次实践,发现小姑娘的心理年龄果然就是那么低,这个方法果然就是行得通。

    这个叫洛丽塔的小姑娘,她跟着他学画,叫他哥哥,他是她的老师。他将她看做一个孩子,跟着她的长辈们叫她洛洛,那是最初的最初。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实际年龄比自己小6岁,心理年龄更不知道比自己小多少岁的小姑娘。其实她已快满十八岁,已不再是小姑娘,只是他一开始就这样想她,往后无论如何也难以推翻此种想法。

    他发现这细微异样的情感,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那天窗外下了大雨,浇得盛夏一片凉意。天地暗淡,日光灯却将画室照得通明,落地窗旁边的地毯上,他随意翻早晨送过来没看完的报纸,她抱着画架坐在一旁描摹静物。安静的空间突然响起手机刺耳的铃声,他抬起头来,她一把拽起手机冲了出去,画架上是描了一半的伏尔泰的石膏像,炭笔胡乱落在地上。他听到她咚咚咚踩着楼梯往下飞奔的声音,听到她砰一声打开楼下大门的声音,似乎还听到屋外大雨倾盆而下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他屈膝坐在地上,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看到不远处的雨地里,挺拔的男孩子将撑着的雨伞递给奔向他的白裙子姑娘,不知说了什么,姑娘走上去大大拥抱他一下,他推开她,支起一只手挡住额头淋着雨跑开。公路上驶过一辆大货车,车头灯映出男孩子英俊的脸。两分钟后,全身湿透的小姑娘喜滋滋出现在画室门口,白裙子紧紧贴住曲线玲珑的身体,能看到米老鼠印花的内衣。他不动声色打量她一番,想她已经长大了,或许。她兴高采烈扬着手里两张票券:“哥哥,要不要一起去听阿哲的演唱会?”

    他撑着头看她:“刚刚那位是……”

    她愣了一下,突然抬手擦脸,表情埋藏在手臂中,放下来时已经裂出一个大大的笑:“那是我男朋友啊。你不知道我有一个男朋友吗?”

    他手一抖,报纸落在地上。

    他想自己的反应不正常。突如其来的空旷感不正常,陡然烦躁的情绪不正常,胸口莫名奇妙的疼痛感……也不正常。

    或许自己喜欢上她,这个漂亮天真的小姑娘,她执着、善良、偶尔任性、更偶尔地会假装不动声色跟他撒娇。他想她确实喜欢上她。但她才十七岁,还这么小。他要像个真正的兄长那样宠着她,等她慢慢长大。

    这想法这样美好,只是那时候谁也没想到,计划中漫长的等待,会变成一生的死别。

    c市的夜空湮灭在浓浓雾色中,秦漠将窗帘拉好,朦胧入睡时,仿佛又听到那首歌,她柔软的声音在耳边缭绕:“那些叹息的瓶子像起伏的海洋,和你擦肩而过的遗忘,是我一生的惊涛骇浪……”

    番外 出轨记

    2012年的夏天,周越越何必结婚三年,颜宋秦漠结婚两年。颜宋回国探亲,和周越越相聚在c市某个落魄艺术家钟爱的街头咖啡馆。

    周越越难以启齿地对颜宋说:“宋宋,我和何必那小子,最近好像进入了传说中的三年之痒……”

    颜宋:“啊?他怎么你了?”

    周越越挺着第二胎的大肚子豪放地一拍桌子:“他要怎么我倒还好了。”拍完迅速焉在沙发上,“他就是不怎么我了啊,明明以前一直都很怎么我的。我想吧,他不主动怎么我我就主动去怎么他呗,刚准备去怎么他的,靠,居然被他推开了……”

    坐在一旁喝奶昔的秦朗抬头淡定地打量一眼周越越隆起的大肚子,咬着吸管礼貌地保持沉默。颜宋也保持沉默。

    周越越紧张道:“问题是不是很严重?”

    颇宁方女下杯子:“严重你个头,三年抱俩还痒?我看是你的皮在痒.”

    秦朗赞同地点头:“你们这个不能算是三年之痒,我妈和我爸才是真的在痒,最近我爸都很晚才回家,还骗我妈说他人在事务所加班,结果听他秘书vonshire划y姐姐说他每天下午不仅准时下班,还都第一个走……鱼”

    颜宋拿起小盘子里的芝十蛋糕一把堵住秦朗的口宝。

    周越越惊讶:“怎么可能“严谨正直有责任心如秦大师也出轨了“我的个太上老君如来佛哟……”

    颜宋窝在沙发里,神色晦暗不明,半天,道:“还没确定是不是真出了,疑似而已。”又过半天,补充一句:“真出了我就和他同归于尽。”再过半天,叹了口气:“算了,要真出了我还真能和他同归于尽?不能吧,总不能让秦朗成孤儿。”叹完转头问秦朗:“要我和你爸离婚你是跟我还是跟你爸。”

    秦朗安详地喝完一整瓶奶昔:“你们殉情吧。我当孤儿。宝”

    两天后,何大少请朋友吃饭。朋友带了他妹妹,何大少带了周越越,周越越带了颜宋,颜宋带了秦朗。一行六人在玉满楼坐定、点菜、开饭。何大少的朋友姓周,开了家广告公司,和在省台做主播的妹妹并称为c市媒界的大小周。大周坐在颜宋旁边,一顿饭对心不在焉的颜宋照顾得分外周到。

    几个人都是t大毕业的校友,酒过三旬,免不了共同追忆往事。不知怎么说到学校毕业的名人,小周笑道:“听说建筑大师秦漠的夫人也是从我们学校毕业的?她考进来读研究生是2008年吧,我2007年毕业,刚好跟她错过。听何总说何太太一也是t大2008级的研究生,有见过秦大师的夫人吗?”

    秦漠的夫人一口水呛进喉咙里,大周立刻递纸巾过来。

    何太太看一眼秦漠的夫人,看一眼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大周,思考一阵,面向后者严谨道:“见过,不过听说他们俩最近感情不好,快要离婚了,要你们谁对他俩其中一个有意思,我觉得大可不必拘泥陈规,尽早一下手。

    秦漠的夫人又一口水呛进喉咙,大周伸手过去帮她拍背。何大少看何太太一眼,何太太用力瞪回去。何大少皱眉低头发短信。

    小周捂住嘴:“不会吧,听纽约建筑界的一个朋友说,秦漠特别爱他这个太太,两年前为了现任太太还和画家格温妮丝毁婚来着,怎么就要离婚了……啊,难不成是因为那个小模特儿薇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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